林青意成了沈府的座上賓。
俗稱,貴客。
青石闆都快被錦盒淹沒了。
林青意攥着半塊沒啃完的茯苓糕杵在月洞門前,看八個藍褂小厮螞蟻搬家似的往她暫住的小院運東西。
陽光把最頂上那匣金元寶曬得刺眼——那堆黃燦燦的玩意兒擱現代夠在北上廣交個首付,此刻卻被随便疊在蘇繡軟枕上,枕芯漏出的決明子硌得金錠表面全是小坑。
鞋頭綴的東珠比學校門口賣的糍粑還大,緞面繡的芍藥花居然用金線勾了脈紋——活像把生物課本的葉脈圖釘在腳背上。
裡面還有更離譜的,裝酸梅湯的碗是整塊翡翠挖空的,碗底還粘着應是前朝禦賜的黃簽。
驅蚊的香囊裡填着龍涎香,吊穗用的紅珊瑚珠子噼裡啪啦往地上掉。
最絕的是那個捧恭桶的仆婦,鑲百寶的桶蓋上雕着八仙過海,何仙姑的蓮花座掀開就是廁紙格。
原來這就是封建時代的高門大戶。
貧窮小民受到了精神攻擊。
她盯着廊下突然冒出的六個熏籠發呆。
籠裡烘着的不是衣裳,是沈昭白昨兒咳血用過的帕子——雪緞上一灘污血硬被仆婦們繡成紅梅鬧春圖,還拿金框裱成了挂畫。
林青意:“……”
這個就沒有必要了吧!
讨好上司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嗎?
仆婦們則集體覺得她年紀還小,不懂這高門宅院裡的人情世故,選擇紅梅鬧春而不是牡丹等富貴紋,暗合小少爺沈昭白名字裡的白字,這可以讓夫人産生冬去春來的聯想,至于裱畫,那挂上去的可不是一副簡單的畫作,而是夫人在向全府宣告‘我兒氣血未枯!’,繼承人的位置照樣穩如泰山。
“母親對我總是費心的。”
沈昭白用銀匙攪着藥盅,晨光穿過琉璃窗,為他睫羽渡上金箔碎。他又執起青瓷茶壺,手腕微微傾斜,水線在空中劃出一道溫潤的弧度。
小少爺今日穿了件月白直裰,衣襟處暗繡銀竹紋,襯得面色雖蒼白卻清隽如松。
“姑娘的藥箱裡竟備着三七與艾絨,”他将茶盞推向女主,指尖在案幾上虛點兩下,“可是常走山路?”
林青意:“哦。”
要是這麼說,也不算錯,畢竟之前她确實天天往山上跑。
但那些東西都是系統早就準備好的,她做的隻是在外觀裡把它換上。
沈昭白對她自己一個人來到樂居邑的目的很是感興趣,這年頭在外行走的大多都是江湖人,而江湖人中獨身一人的又多是男子而少有女子。
林青意也沒有隐瞞的打算。
“我是追着詭娘子一路過來的,說起來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我沒有看到她的家鄉,我看到的都是一些碎片,隻憑那些碎片我其實沒辦法把她的過往都拼出來。”
沈昭白沒明白她在說什麼,他想詭娘子應該也是一位江湖人士,隻是不知道這位詭娘子做了什麼,會讓林姑娘一路追蹤過來,至于所謂的碎片,應該是一些零碎的線索吧。
林青意否認了他的猜想:“不是,詭娘子不是江湖人,我不知道她本來的名字,這個名字是我取的,畢竟我在追蹤她,總不能叫她喂之類的,至于為什麼跟着她……感覺這部分算是我的責任,如果我沒有決定幫她,她應該也不會跑到這裡。”
沈夫人的深绀色遍地金馬面裙莊重地鋪在紫檀圈椅上,對襟襖領口綴着拇指大的翡翠盤扣。
發髻梳得一絲不苟,斜插的鎏金點翠簪垂下兩縷細珍珠流蘇,随她轉頭的動作輕晃,在午後的光影裡織成一張威儀的網。
“詭娘子……”
沈夫人捏着茶蓋輕刮盞沿,清脆的瓷器相擊聲驚飛了梁間燕子。
她保養得宜的眉梢微挑,沈夫人腕間翡翠镯子磕在酸枝木扶手上,脆響中混着她好奇地追問:“莫不是這詭娘子,也被哪家醫館拘着當學徒?”
林青意邊回想邊道:“不是的,我當初遇見她的時候……她就隻剩下一口氣,懷裡抱着一個已經死了很久的孩子,她說她自己孩子丢了,想找回來,她在咽氣之後也不放我走,我聽她哭的實在可憐,又覺得她死了都想着找孩子也确實……便幫了她一把……”
她又回憶起當時詭娘子變為野外boss時周圍壓抑的空氣。
林青意歎一口氣,總感覺她已經來不及做任何事了。
一擡頭,卻忽然發現對面兩母子表情都僵了。
沈昭白猶豫許久後還是問道:“姑娘的意思是那詭娘子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别看沈家在林青意來之前大搞封建迷信,但那是因為沈昭白的身體已經到了一個極為糟糕的境地,他又是府上唯一的獨子,若是出了事,百年之後他家的爵位怕是要丢。
這些個高門大戶其實少有所謂的“純粹的信徒”,要麼是虧心事做多了求神拜佛找心靈的平靜,要麼就是别的法子都試過了全沒用,不得不試。
沈家是後者,也就是說在搞封建迷信時,家裡的幾位主子其實都知道這東西沒用。
但他們偏偏碰上了林青意。
她一臉一所當然地回道:“對啊,要不然我為什麼這麼不放心的跟過來,其實主要也是那場面太瘆人了些,若是她當時的形象能更加溫和一點,我早撒手不管了。”
沈夫人忽然恍恍惚惚想起,這位小大夫給她兒治病時快的出奇,她原以為是這病就這樣,好的快,但若不是呢?
若是按照小大夫說的,樂居邑來了一位詭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