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啊。”昙因大大咧咧地說。
白玉度見大雪天裡,竟有這麼小的孩子獨自一人路上攔車,心中稀奇,于是問道:“你是何人,去萬壽山做什麼?”
小童絞動衣擺的動作頓了頓,循聲向白玉度的方向看,二人目光一對上,忽然紅了臉,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回姑姑的話,小人張五七,是宮内新招的内侍。今日小人本該和其他人一起前往萬壽山,供掌印挑選,隻是路上發現丢了東西,回去找,然後就被落下,找不着路了。”小童說。
白玉度見張五七脖子上挂着東西,似是一枚用黑繩穿着的銅錢。下一刻,張五七便一手抓住這銅錢,耷拉眉眼說:“這東西是我爹娘留給我的,說是可以保平安……可,可我若去不了萬壽山,怕是會被大太監們打死,哪裡還能平安?”
到底是年紀小,話說着,便哽咽起來,似是急得要哭。
近來正是宮中例行擴選内宦的時候,上月禮部發了告示,周知天下有志入宮者,昙因還當新鮮事一般念給白玉度聽。想來今日就是萬壽山前,司禮監将這些新内宦分撥各部門的日子。若是此日發生内宦逃跑,後果想必十分嚴重。
白玉度見張五七瘦骨伶仃,短衣草鞋外手指腳趾皆凍得發紅,歎了口氣:“不會。你上車來,我們送你過去。”
小童猛然一喜,擡頭就要道謝,話說出口前又轉頭看眼昙因,見這位趕車的姑姑也是一臉默認的樣子,這才千恩萬謝地上了車。仍是滿臉不安:“多謝幾位姑姑,大恩大德,将來我在宮裡做牛做馬報還……隻要掌印還留我一條命就好。”
聽他這樣一說,今日司禮監出面的竟是官職最高的掌印。
蓮因扶白玉度坐回原處,又從桌下抽出了個手爐,幹脆利落地上了炭,遞給張五七。邊安撫說:“掌印他老人家年歲都這麼大了,早開始念佛養性,應該不愛見血光才是。”
她盯着小童乖乖接過手爐,目露滿意之色,這才轉過頭看白玉度:“公主,我記得掌印對您挺好的,要不您幫他求求情?”
“公主?”張五七像是被白玉度的身份吓到了,驚呼出聲,連忙放下手中暖爐,就要下跪行禮。
白玉度揮揮手,讓蓮因制止他:“車廂就這麼大,擺着好些炭盆,别動來動去。”
在小童震驚的目光裡,她放緩語速,和聲說:“我是大燕國當朝六公主,與司禮監掌印相熟。看在我的面子上,掌印必不會對你怎麼樣。”
不知是她的語氣太過笃定,還是貴重的身份起了作用,張五七面上的不安之色終于褪去些,露出些笑意說:“還好我遇到的是六公主您。聽說林掌印十分殘酷,且不近人情,八公主為自家宮女向他求情都沒用。”
“……林掌印?”
白玉度從容的神色卻出現一絲裂痕。
她舉起手,掩面輕咳一聲,朝蓮因問道:“如今司禮監任掌印的是誰?”
“不是王踞王太監嗎?”蓮因小聲回。
“王大人半年前就去了,如今司禮監掌印大人名諱林絕影。”
張五七眨巴着眼看着交頭接耳的主仆,敏銳地體察出一絲不對勁,但是什麼也不敢問。
車簾外,一直閉口不言的昙因忽然出聲:“林絕影,不就是公主您始亂終棄的那個?”顯然也是一直關注着車内動向。
白玉度垂了垂眼沒吭聲,蓮因咬牙低聲回了句少胡說。
張五七看看車裡,看看車外,心中有些不大妙的猜想,面上惶恐的神色又回來了。
半晌,白玉度抿唇說:“莫怕,保你無事。”
因為急着将這小孩送去萬壽山,昙因一路趕車趕得是風馳電掣,好在冰天雪地裡沒什麼人,不然沖撞到誰,說不定皇帝還沒見到,告狀的文書就已經送到宮中去了。
不多時,昙因便在簾外道:“萬壽山到了。”
說是到了,其實離萬壽山前那一群人還是有許遠。
不過那邊的聲音倒能傳過來。
“又點了一次名,的确少了個叫張五七的。”
眼下正在說話的是個年歲較大的太監,聲音嘶啞,語氣中帶了點讨好:“在這皇城之内,若是想逃跑,又能跑到哪去?就算真逃出去了,他這樣沒了根的人,還不是得被人鄙棄地過一輩子?”
白玉度聽這人的聲音覺着有些耳熟,此人應是在内官監做事,行事向來不大聰明,此刻說着逃跑的小内宦的壞話,竟把在場一群宦官都給罵進去了。眼下竟無人動怒。
默然片刻,又聽那太監問:“隻是若宮内貴人過問,此事則無法交代。依九千歲之見,如何是好?”
回他的聲音有些陰恻恻的:“找不到人,拿他家人來補便是,還要我教你?”
“九千歲”聲音既出,白玉度便覺心中一動。的确是日夜相處中熟悉的嗓音,隻是比起四年前,越發冷戾了不少。
“九千歲”說:“待他現身,便抓起來狠狠打一頓,是死是活,由你們内官監處置。隻是别再讓他活着出了宮。”
内官監太監連忙奉承:“還是您高明。”
一時間,車廂内的氛圍都有些靜默,張五七的臉“刷”的白了,又聽那太監又威脅在場其他人閉嚴實嘴,否則小心自己的舌頭和腦袋。
張五七心中凄涼,忍不住猜測這下真怕要完。司禮監掌印果然修羅手段,即使是那位長得跟玉菩薩似的六公主,也未必能救得了他。
況且方才聽趕車的那位姑姑的意思,六公主與當今司禮監掌印,似乎還有一段孽緣,說不定出面反而不好。
胡亂想着,卻被公主拉起手。
冰涼的手指牽着張五七,下了車輿,一步一步來到萬壽山衆人面前。
張五七不敢擡頭,卻仿佛感到有冷刀子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來刮去。他依稀聽到内官監太監喊了句公主千歲,在場新選的内宦們瞬間便跪拜。
然後牽着他的那位公主說:“他有足足九千歲,我隻有千歲?”
無人應答,公主輕笑了聲。
張五七猜想,公主似乎并不想在此地多留,問完話,便松開手,将他往前推一步,淡聲道:“走丢的人我送到了,别罰他。小孩沒想過要逃,迷了路,自己摸索着過來的。”
公主話音一落,便兀自轉身,張五七回頭,惴惴不安地看着公主身影離去,又聽見身後傳說中那位陰冷殘暴的司禮監掌印終于開口:“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