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讓·德·吉羅杜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臉上混雜着震驚與惱怒。瞥向格拉狄斯的淺色眸子收緊了,緊繃的皺紋和額上突起的青筋襯得那張瘦臉猶如猛獸。他自以為很友好地牽動着嘴角,可是那張如面具般慘白的臉上所顯露的神情比盛怒更可怕。
這陣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格拉狄斯渾身一顫悠。讓·德·吉羅杜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态。不過他強作歡顔的時候也相當不自然。
“先生啊!有些家夥總是喜歡對我糾纏不休,為的就是溜進心儀歌唱家的化妝間去瞧瞧——但我想,您既然來了,就應該遵守聖卡西亞諾的規矩:不管您是誰、來做什麼,歌唱家們的行蹤都與您無關。如果您能好心地體諒我這個讨厭的、不講情面的老頭子,那真是萬分感謝!”
他在連珠炮似地開完火之後便拂袖而去。格拉狄斯愣在原地,無奈地搖搖頭。
人們的風言風語已經對他造成這樣惡劣的影響了嗎?格拉狄斯無法理解,曾經一度頂着巨大的輿論壓力領導一支麻瓜劇團、甚至贈予安吉洛和馬裡諾入場券的讓·德·吉羅杜竟然是這樣的态度。不過現在衆口嚣嚣,大廳裡充斥着人們對劇目的冷嘲熱諷,有幾個氣急敗壞的巫師甚至将一位工作人員團團圍住,還有的正跟每一個同樣覺得這場演出一文不值的人訴苦并大聲嚷嚷着自己上了當……所以一個人就算再我行我素,也不可能對此完全無動于衷吧。
她們遠遠地躲開聒噪的人群上了三樓。格拉狄斯一言不發地走着,聽奈莉對劇院經理的惡劣态度大加批評。就在她們快走到通往雙号區入口的走廊時,一個聲音叫住了“馬裡諾”。這個聲音和它的主人一樣,令格拉狄斯感到一陣強烈的憎惡。
劇院首席顧問正帶領幾位一身珠光寶氣的女士朝她們大步走來,繡着金色龍紋的禮服下擺拍打着他的腳踝。格拉狄斯和那雙死魚眼對視的時候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馬裡諾——”馬爾科·阿爾馬維瓦這樣稱呼着格拉狄斯,“還有安吉洛——”他又沖奈莉點了點頭,然後猝不及防地朝前者貼過身來。
“馬裡諾,我有——要事相托!”
盡管周遭熱鬧非凡,但是格拉狄斯不能假裝沒有聽到他的輕聲細語。她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産生任何抵觸情緒,恭敬地問他“所為何事?”
“勞駕,請你在第三幕尾聲——哦,準确地說在‘安托妮娅’倒下之後——把這個送到七号化妝間,口令是‘歌劇醜角’。”阿爾馬維瓦把一卷用絲帶紮好的羊皮紙舉到格拉狄斯眼前時險些戳到她的鼻子。“我今晚恐怕會——非常非常忙,不能每件事都親自——哎呀,真的有太多事情夠我忙叨啦!所以這一點點小事——你能幫我辦到吧?”他又咄咄逼人地加了一句。
格拉狄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她用一隻微微顫抖的手接過羊皮紙卷,小心不碰到對方的手指,心裡卻掂量着他是否已經對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奈莉的目光在他倆之間飛快地來回移動。
“哎呀,我就知道我能信得過你,馬裡諾!太出色了!真是太感謝啦!”阿爾馬維瓦露出令人作嘔的笑容,擡起胳膊順勢将手扣在格拉狄斯耳邊——後者克制住往後退的沖動,“請放心,我一定會在馬西諾先生面前多多美言哒!”
他斜睨了她一眼之後就帶着他的嘉賓團走開了。格拉狄斯和奈莉一直等到這一大幫子人消失才動身。
“他到底想幹什麼?”奈莉指着格拉狄斯手中的紙卷不解地問。
“不知道。總之先找個沒人的地方——”
她們避開熱鬧的人群拐進一條牆壁上挂滿了知名作曲家的肖像的走廊。蒙特威爾第在一旁的畫像裡好奇地注視着格拉狄斯使出渾身解數,試圖打開那卷羊皮紙。不過它顯然是用特殊的咒語封好的,她和奈莉怎麼打都打不開。她們隻得原路返回。
當格拉狄斯與奈莉穿過三樓時才發現劇院比她們想象中的還要大。她們越往劇院深處走,眼前的空間便随之伸展:有的走廊隻有走近了才會顯示入口,還有的走廊藏在巨大的壁毯背後。三樓的走廊有長有短,寬窄不一。大大小小的房間分布各處,各式各樣的門牌鑲在古舊的木門上。有的是燈光控制室,有的是曆史陳列室,還有一個大廳專門販售紀念品。來賓休息室的門大敞着,一串串藍色煙霧攜高談闊論飄然而出。
等她們漫無目的地逛了好一陣子之後格拉狄斯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險些誤了大事!
羊皮紙預定送達的時間在“‘安托妮娅’倒下之後”——這個時間恰好卡在了第四幕(也就是‘朱麗葉塔’登場)之前——
在安妮·溫亞德登場之前?!
如果格拉狄斯剛才抓住機會問問阿爾馬維瓦的話現在或許已經得到了答案。她光想着不要讓阿爾馬維瓦過分地接近自己,甚至忘記了他是安妮的學生兼經紀人。然而一想到這裡,格拉狄斯卻忍不住看了眼奈莉——她們的僞裝一旦被戳穿,後果将不堪設想。尋思半晌之後,她才堅定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冒着兜出老底的風險去做這件事的想法。
“七号——?”當她們向來賓休息室的工作人員詢問七号化妝間位于何處時,他狐疑地轉向他的同伴,後者困惑地聳了聳肩。“那一帶的化妝間已經棄用了吧——”
正當格拉狄斯尋思着他到底想隐瞞什麼時,奈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越過吧台,魔杖尖離對方的眉心僅一寸。
“好好好——”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奈莉袍子上的魔法部徽章說,“如果兩位非去不可的話——順着旋梯下到一樓,然後一直往東走,找到墨爾波墨涅的雕像,念一句‘為我指路’——”
她們當即飛奔到一樓。在拐進東側長廊之前,格拉狄斯回頭瞥了眼正廳:魔法部的巫師正用魔咒封鎖大門,另外幾名工作人員正在收拾裝違-禁-物-品的箱子。
東側長廊的盡頭是一間石拱大廳。她們找到缪斯女神的雕像之後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念道:“為我指路——”
墨爾波墨涅轉過身,手執面具朝旁邊的牆壁一揮——牆壁便開始融化,繼而變得透明,然後逐漸擴展成一個入口。緊接着,一條空曠的走廊慢慢現身,将它隧道般黢黑的身軀展現在她們眼前。格拉狄斯與奈莉欣喜地對視一眼,點亮魔杖走了進去。
這條走廊很長,看不清它究竟通向哪裡。雖然它看上去年代久遠,但是卻沒有任何破敗的氣息。當她們一步一個回音地往裡走時,鑲嵌在牆上的蛇形壁燈也有規律地跟着一閃一滅。幾秒鐘後,她們站在了七号化妝間門前。這扇門比三樓所有的門都要古老,門上的渦卷花飾襯得它氣派十足。
格拉狄斯說出口令,房門卻沒有如她所願地打開。也許她早該想到的。不然阿爾馬維瓦就不會非要讓她在第三幕結束時再把東西送來了。
無奈之下她們隻好回到三樓,從雙号區入口進入劇場。格拉狄斯跟在奈莉身後緩慢地挪着步子,盤算着阿爾馬維瓦的葫蘆裡究竟裝着什麼靈丹妙藥。但是在走進劇場之後,她就瞬間把所有的念頭抛到了腦後。奈莉像根棍子似的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金碧輝煌的橢圓形劇場。格拉狄斯跟她一同駐足觀望。
她們從沒見過這麼富麗堂皇的劇場。巨大的枝形吊燈從星光璀璨的天花闆上垂吊下來,一萬塊菱形水晶在上百枝燭燈的流光中交相輝映,無數光斑在觀衆席上跳躍飛舞。包廂外側飾有珀伽索斯的雕像,飛踏的前蹄閃閃發光。格拉狄斯和奈莉在頂層樓座的位置剛好可以将整個劇場一覽無遺。
深紅色帷幕正在播放著名歌劇中的片段:一會兒是浮士德與群魔歡度瓦爾普吉斯之夜,一會兒又是尼伯龍根的侏儒阿爾貝裡希盜走萊茵河底的魔金。舞台兩側的金色馬人“咯咯”地跟着幕布用蹩腳的德語唱起來,觀衆們哄堂大笑。
奈莉笑得前仰後合。格拉狄斯也跟着笑了,但是臉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短短的時間裡,先前膨脹得鼓鼓的喜悅氣泡皺縮不少。尤其是在見過心境不佳的劇院經理和喜氣洋洋的劇院顧問之後。莫名的不安正侵襲着她,在血管裡不停地竄來竄去,仿佛在提醒她某個不起眼的小環節出了偏差。
可是格拉狄斯本該樂觀一些:她們已經成功地進入了劇場。或者,她至少應該安下心來好好地享受眼前的一切,畢竟過不了多久就能見到安妮了呀!
格拉狄斯的目光掃過觀衆席——從兩側的包廂再到自己所在的樓座,她對劇場成了比高檔酒吧更時髦的社交場所并不感到奇怪。
來賓們在包廂裡插科打诨。身着金色襯衣的服務人員也已全部就位。一杯杯香槟漂浮着穩穩地落在包廂外側的扶手上,許多隻金光閃閃的手将它們接了過去。穿白上衣的記者正對池座裡幾位有頭面的巫師進行采訪。偶爾也會有陌生人熱情地向格拉狄斯和奈莉問好,絮絮叨叨地說着不知所雲的俏皮話。她們隻能尴尬地颔首緻意。
似乎過了好久,幕布上的畫面才消影無蹤。音樂戛然而止,劇場裡的燈光暗了下來。
一位身穿墨綠色西裝的男巫和一位從頭到腳裹在亮片禮服中的女巫在腳燈的光芒裡現身。兩位巫師念完了老套的開場白又一一介紹了莅臨慶典現場的貴賓。在劇院經理兼慶典總導演讓·德·吉羅杜緻辭之後,輪到意大利魔法部部長塞爾多·阿戈斯蒂尼了。
人群立刻騷動起來。人們紛紛轉過頭,伸長了脖子想把部長看個仔細。當阿戈斯蒂尼部長開始講話時,格拉狄斯才意識到他的聲音分明從她所在位置的下方傳來。奈莉示意她去看舞台幕布——現在,部長包廂的每個細節都呈現在上面,包括他身邊的四位保镖和——格拉狄斯對此毫不懷疑——一位麻瓜。
盡管部長這位可愛的同伴像模像樣地在身上披了一件花裡胡哨的鬥篷,還多此一舉地在腰間挂了把寶劍,但他渾身散發出的與整個劇場格格不入的氣質令人一目了然。
阿戈斯蒂尼部長鄭重地向來賓們介紹:意大利麻瓜總理蒂莫西·羅蘭德——
整個劇場在像冰一樣凍住幾秒之後瞬間炸開了鍋。譏诮聲和口哨聲跟歡呼聲一樣熱烈。劇場裡所有的雕塑都在不斷地發出詭異的“咔啦”聲:飛踏的蹄子步履驚人,展翅的就要沖上九天——不知道它們是表示歡迎呢,還是在宣洩不滿。
看看在場的巫師們的反應,聽聽那些激動的聲音——不少巫師舉着拳頭探着身子,那是分分鐘要把誰揍扁的架勢;有的小孩子抽抽搭搭地哭了,準是被這爆炸般的喊聲吓到了;快門倒是閃地攝像機都要炸裂了——也許臨時快報等不到慶典結束就會發行。沒等明天的太陽伸懶腰,全世界都會知道麻瓜進巫師的劇院引起了多大的轟動。
塞爾多·阿戈斯蒂尼此舉不僅冒巫師界之大不韪,而且——以任何一位正常巫師的标準來衡量——明明是帶頭向《國際巫師保密法》挑釁。對他一貫奉行的“巫麻交好”政策持贊成态度的人本來就不多,此次公然邀請麻瓜世界的代言人——即便這個麻瓜有權知道巫師界的存在——涉足一處魔法聖地無疑會給反對他的聲音大大增勢,至于此舉又會将“排麻”浪潮掀得多高就不知道了。
阿戈斯蒂尼部長在發表那段慷慨激昂的演講時習慣性地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劇場。他鎮定自若,毫不動搖——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反而更親切地挽着他的麻瓜同僚興緻勃勃地沖大家揮手緻意。而後者竟然也不覺得難為情:蒂莫西·羅蘭德激動地不能自已,頻頻鞠躬來回應他所理解的巫師們的熱情。塞爾多·阿戈斯蒂尼最後緻謝時得到的掌聲仍然很多,不過它們随着哼哈叱咤的所有聲部此起彼伏。
可是格拉狄斯的注意力早就被讓·德·吉羅杜吸引了。衆所周知,這位以親麻瓜聞名的老巫師與塞爾多·阿戈斯蒂尼歸屬同一戰線,而且當初鼎力支持“邀請麻瓜知名人士”出席慶典的人也是他。可是自打他回到包廂之後就一直闆着面孔,甚至在阿戈斯蒂尼部長介紹他的麻瓜同僚時也沒有任何反應。憑格拉狄斯對他的了解,他應該相當期待這一幕才對呀!然而他沒有露出絲毫欣慰的神色,反倒像是一直在克制一團毫無理由的怒火似的,顯得古怪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