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案犯及合幹人等”
聞得嚴府判将那驚堂木猛地拍在案上,随即便有兩名衙隸先将一人從外帶将上來,更準确地說是拖将上來,案犯似是不良于行,可見是受過刑的。然問詢之中用些刑罰本也無可厚非,于他們來說都是率以為常,進了軍巡院要不受刑才是說不過去。
可見其外表,一身白布中衣還算潔淨,隻是發髻微有散亂,看不出什麼異常。大約是這世家公子為嬌生慣養地太過嬌嫩了,隻是搔癢般随意打得幾杖,便已是這般模樣了,就這副樣子還殺什麼人,引得看觀熱鬧的人哄然一笑——
兩名衙隸就在這哄然笑聲中,将案犯放在被告石處,将才轉身,就是轟然一聲——
而這轟然聲卻令那哄然笑聲驟然止住,回頭才道是那案犯撲倒在地上,忙地将那莫名發顫不止的人拖扯起來,努力擺成了個已稱不上跪姿的跪姿,正要退到堂側就聽身後驚聲一片,心下疑惑卻也未敢耽擱,等退到堂下時才明白那驚聲從何而來。隻見那案犯白衣身後背臀股足幾處漸次滲浸出血污來,又以極快的速度洇成一片,似乎隻是幾息之間,那本來通身雪白之人,直如從血水中撈出一般。
諸人看得連連倒抽冷氣,可那案犯卻并無一聲痛吟,又在控抑不得的抖索之中,将頸項連帶着脊柱漸漸挺直,就像是,就像是一株傲然挺立的春雪寒梅。
而他這一撲身,正将滿身春雪抖落去,将其傲然獨開的本身展露了出來。
嚴府判觀之也是心驚不已,不覺與等在堂側以待呼喚對證的巡卒張固對視得一眼,張固雖也是莫名疑忌不定,卻還是向府判投去安定無虞的神色。
嚴府判轉目時還是皺着眉,餘光不免往那邊奉敕協理同鞫的皇城司官員看去,所有案事證狀他都細細觀閱過,其中并無抵牾存疑之處,判詞他都已使曹官寫定了,總不至于再生出什麼枝節來,府君此時谒親未歸,若有差錯——
罷了,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已太晚,略略定神,于看觀熱鬧唏噓驚歎中将驚堂木用力一拍,示之以肅靜,照例問之以家貫姓名大略事狀,此舉與其說是必要的審理程序,倒不如說是為了說與旁觀百姓知曉。
隻因國朝實行‘鞫谳分司’制度,也就是審判分離,府院隻依據事實證據判案,推問之事自有左右軍巡院來做。
将案情大體說明,嚴府判再将驚堂木一拍,假意怒喝道,“堂下罪人聽了,你既于‘因妒謀害族侄魯忭’一事供認不諱,本官便依斷獄律‘故意殺傷人’條,拟做判決如下——”。
正待讀鞫,卻聽那案犯忽而擡目啞聲道,“小民惶恐敢問堂官,小民何時于此事‘供認不諱’了?”。
那聲音不大不小,正讓當堂諸人及看觀百姓得以聽清,嚴府判聽在耳裡,竟頗覺那聲音蕭索凄怆不堪,比之矢口狡賴,更像是疑惑不解。
這種茫然不解,在其青白面容上表現得就更加明白,轉目見張固臉色已是驚怒交加,那臉色比之案犯還要青上幾分,他也立時知道那‘供狀’絕非尋常方式所得,隻是他此時并無其它選擇,這事案如此之大,若是為其當庭翻訴,他這府判隻怕也就做到頭了——
為今之計,也隻有按着原本的判狀來,狠了狠心,重重拍下驚堂木,動色怒道,“你這罪徒,分明已是罪狀昭然,贓驗顯白,還且怙惡不悛,希圖抵賴,本官看你是反複無常死不改悔,非加以嚴刑不能招服。來啊,與本官重打四十!”。
衙隸吆喝了一聲,正要上前,卻聽得一聲,“且慢!”。
嚴授心中大怒,張口正要罵,轉頭才道是那皇城司親從官指揮。
若依品級來論,他一從四品官自也不怵他這小小的七品官兒,隻那可是皇城司,若是得罪了,随意給你尋個錯處,别說官途,小命都得丢了,何論此人還是皇城司三提點之一的入内副都知譚廷憲的親從官上指揮,而譚廷憲更是天子親信宦臣。此番那人還是奉敕命來的,誰敢開罪,隻得将怒火壓下,假意賠笑道,“不知上指揮有何見教?”。
秦檢一拱手道,“此案嚴府判才是主審官,下官隻是奉官家之命,來此跑趟閑差而已,是以也就更無見教可言。隻是刑獄司人性命,必以文明,總得使其盡說其辭,盡展其言,再行決斷——”。
嚴授萬不曾想到此人看着兇神惡煞的,說話倒是謙和客氣,不覺也是驚了一驚,才道,“上指揮有所不知,所謂‘禮以導民,律以繩頑。’,此等刁滑之徒,非用酷刑不可。”,心中暗道,素來恣行無忌的皇城司中人總還不至要他來教其‘繩頑’之道罷?
莫非——
“嚴府判所言在理”
秦檢再道,“隻是人非木石,棰楚之下,身不勝痛,難免誣服,以求自脫。是之人所謂,‘荼酷之下,何獄不成?’”
魯惇本已下定以命相搏的決心了,卻不想竟會有人在此時為他說話,聽他們口吻還是皇城司官員,奉天子敕命而來,可有他先前那委敕于地的‘壯舉’在,天子不加罪已是寬懷,何論替他脫罪?餘光向側一瞧,雖是那所謂皇城司上指揮在前,可他一眼就看出那白衣人才是‘床頭捉刀人’,可他卻并不識得,而他旁邊二人,他卻識得,那是與他同科的崔氏兄弟。
不覺又将目光轉向那人,那人雖是刻意藏鋒斂锷,然卻如鶴立雞群,極難讓人忽略。而于此時的他來說,此人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将崔氏兄弟從诏獄之中撈了出來,又想起那老僧口中所言‘貴人’,難道?不論是與不是,既是有人開口替他說話,這‘勢’他就沒有不借的道理,聽到那句,“如是重刑荼酷之下使其誣服結案——”,心知正是接話時機,便故示慘笑道,“原來那‘鼠彈筝’就是堂官口中所謂‘繩頑’之術麼?”。
“如是,便請堂官将那刑具搬上堂來,再反複重施于我手足之上。”
“承蒙張巡卒悉意關懷,我手足廿指雖是皮肉盡脫,卻還未曾斷折。”
“堂官莫不如盡數折斷罷了?”
堂下登時唏噓一片,形容盡變,須知‘鼠彈筝’是太祖時期左軍巡院巡卒創制出的非法刑具,後因當時轟動一時的‘王元吉案’而為天子下令毀棄。在諸人眼中,‘鼠彈筝’幾乎就等于‘荼酷誣服’,不免已對魯惇存有同情憐憫之意,怨怒的雙雙眼目直直看向堂上推官衙隸。
“隻卻想說與堂官知道,即便是為虐殺在堂,我未做過的事,我也不會認。”
嚴授強忍心中驚怒,見秦檢近了兩步放低聲音道,“如今這情狀,府判也看到了,雖說‘官字兩張口’,可這裡有百張口,出去就是千張口,萬張口。這悠悠之口,究竟無法一一堵住。若是他們心思糊混,曲解了府判的意思,以為府判着意故入人罪,再四處傳揚開來,難免有損府判聲名。”。
“若是再以此傳至官家耳中,哪怕是官家心裡知道,府判是赤心為國為民,想要擢拔重用,難免也要顧及士論民意。”
“何論府判洞幽燭微,還能教他一狂生翻了天不成?倒不若安下心來,且看他如何抵賴狡辯?”
“隻待其為反複诘問得辯無可辯,詞窮氣短再用重刑不遲,那時即便是斷去他那指趾,百姓也隻會拍手稱快。”
嚴授不想這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人,言談論道竟是如此世故老道,寥寥幾語就将他架到了進退無所的境地,也難怪此等年紀已是皇城司上指揮了,隻得道,“那便如上指揮所言”。
秦檢聞言隻是退至一邊,并不插手審理問案。
正如家主先前所言,他們是可強行翻訴結案将其開豁,可一旦他們為人拆穿拿捕下獄究罪,那此案也就作不得數了,若是重審又有許多波折,因之具結判詞隻能從嚴授口中說出,他們能少插手便少插手,但願他們要救之人,不是隻會讀書的迂愚書生,知道與他們‘配合’,不若他們也唯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場。
秦檢唇邊因凝起一點察覺不出的弧度,好在,依他這半日觀察,此人不止不像愚人,還是個——
方在思量,就聽那嚴授強壓火氣問道,“你親筆署押供狀在此,你還敢抵賴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