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鳴再醒來的時候是在颠簸的馬車裡,這馬車分外豪華,隻是不見蕭景宸了。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卻看見了石子兒就在他身旁,關切地看着他。
沈徽鳴嗅了嗅身上萦繞着好聞的檀香味兒,方才判斷出蕭景宸才離開不久,就仿佛他的懷抱還有餘溫。
“公子,您醒啦。”
“嗯。”沈徽鳴坐起來,神色自若,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
“我們這是在哪兒?”他說着就伸手掀開馬車的卷簾,外面已是月黑風高,這兩豪華馬車正在竹林間的小道疾行。兩邊的湘妃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們在回清河的路上,這是三皇子的馬車。”石子兒眨巴着大眼睛,呆呆地說。
沈徽鳴慢慢回過頭來,眼神逐漸變得鋒利,緊盯着石子兒。
“……為什麼要騙我?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石子兒懵懂的神情開始變得頹喪,然後又低垂着頭,有些無奈地笑。
“你和蕭景宸,到底是什麼關系?你知不知道他今天差點害死我?!”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公子的火眼金睛。”石子兒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憶一個漫長的故事,他有一種大智若愚的機靈,就這一點,令沈徽鳴很不滿意,因為他差點就這樣瞞過了他。
“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沈徽鳴了吧……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公子的《知更錄》,其實早在十裡亭那會我就發現了,您那時挑燈夜讀,撰寫農書,《知更錄》就夾在那些典籍之間,是我默不作聲,替您給收拾了。我知道公子的見識、作為,早就不是從前的樣子,換句話說,若不是被人奪舍上身,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人。”
“但這不是最根本的原因,”石子兒的眼睛暗了一瞬,“真正的沈徽鳴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他是被我殺了的。”
沈徽鳴心髒一陣鈍痛,哪怕是相同的名字,跨越千年的羁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欠了這苦主什麼,穿到這麼一個buff疊滿的人身上。
他感到一種莫大的恐懼,像是從無邊深淵中來。
石子兒是他來到這個世界最信任的人,甚至他參與了他所有的動作,其實對于沈徽鳴而言,不是“沈徽鳴”是假的,而是“石子兒”是假的,許多記憶的碎片連同周圍的風物,如同洪流一般,在他的腦海中高速旋轉……
從沈府奪家産開始,沈小娘吊詭的态度、還有從未露面的大哥沈蹊山、知縣張道桉,他們的面容在沈徽鳴的記憶裡逐漸扭曲,成為一個個漩渦,就要将他吞噬。重生之後的這一切都進展地太過順利,就像進入了一個“楚門的世界”,可惜他沒有找到幕布的縫隙,沒有找到影棚外面的工作人員。
他忽視一個關鍵的節點。
這個節點就像“房間裡的大象”,他明明日日都在與之相對,卻從未想過直視,或許他不是不想解決這個問題,因為真正難以直視的是人心。
這個問題就是沈徽鳴到底是怎麼死的。
就好像他解釋不了自己為什麼一穿過來就對石子兒有天然的信任,他引以為傲的戒備心呢?沈蓉音起初四處釋放煙霧彈,聲稱沈徽鳴就是在梨蘭詩會上被蕭景宸氣死的,這種事情誰信誰就應該去給自己挂個腦科看看。
可是在場那麼多人都看見了,沈徽鳴堵不住悠悠衆口,蕭景宸也堵不住,能解釋的隻有一種可能,無非就是有人提前給他下了毒,剛巧在那個節骨眼上發作,再将這一切推給蕭景宸,這可是赤裸裸的禍水東引。
沈徽鳴當然也懷疑過蕭景宸,尤其是在春闱發生的種種之後,這人怎麼能這麼見不得他好呢。他又不欠他的。但他了解蕭景宸,三皇子殿下人品就算再次,還不屑于用這麼低級的手段。
但他沒有,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石子兒。
直到此時此刻,沈徽鳴雙目通紅,眼淚無聲滑落而不自知,他心裡想着的卻還是那個會跟他睡一張床,吃一碗飯,用一張桌子看書習字的小書童,還有那會為了他被李家兩兄弟暴打,和他一起在白下村唱雙簧……知道真相之後,他甚至不惋惜,也不怪罪他害過自己,盡管那甚至不能算是自己,他隻是遺憾,遺憾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能有了。
“公子,您不是沈徽鳴,您不想聽聽從前的沈徽鳴到底是怎樣的人嗎?”
沈徽鳴心裡有根弦,“啪”地一聲斷了。
之前那種不詳的預感再次湧了上來,是啊,他一直把沈修源視作潘多拉的盒子,卻未曾想自己才是。或許他們都知道,哪怕蕭景宸都能看出來,他不是沈徽鳴,那沈府小娘,哪怕蠢笨如沈蓉音,她們是多久看出來的,他們似乎是默許了來自21世紀的沈徽鳴的存在,也默許了光熹二十年沈徽鳴的逝去。
“三年前,沈府還不是這般光景,這一切的一切還要從老爺辭官說起。”
…………
“你們幾個,給我過來。”沈徽鳴穿着略顯招搖的金色外袍,額間還纏着紅色抹額,一手拿着紫砂壺,另一手提着一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