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的天黑下來,高達百米的商業大樓盡數亮起了燈,一片清亮的内透。如果站在地上擡頭望去,首先看見的并不是一片幽藍的天空,而是幾座沉默的鋼筋猛獸,無聲地注視着所有遠赴而來的人。
莊亦白坐在後座,車外的光如流水般滑過他的側臉。
他腦海裡還在回放着紀梵那對自己而言稱得上毛骨悚然的笑。
而在其他人眼裡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極為普通的,禮貌性的笑容。
如果紀梵那時的眼睛,沒有看向莊亦白的話。
莊亦白心中的躁動到現在也沒有平息下來,他完全沒發現已經開到了地方,虞思華拉手刹,熄火停車。
“下車了,小白。”
莊亦白機械地跟在她身後,進了電梯後,他盯着虞思華窈窕的背影。她像是感覺到了莊亦白的目光,轉過頭來,朝他問道:“今天怎麼了?不想和朋友分開?”
那張與自己有太多相似之處的臉,讓莊亦白現在還恍若身處幻覺當中。
分别十年的母子。按照常理而言,生育一方會産生最多的虧欠感,所以在面對孩子時,眼睛裡總是有抹不去的歉疚。
而虞思華的眼眸明亮,無憂無慮。
莊亦白和她一起站在電梯裡,顯得那麼和諧。
對于家庭破碎的人來說,失而複得是一件值得歡呼的事情。但莊亦白還是被壓抑的情緒控制住了頭腦,他感受到了不知所措。
是因為紀梵。
他們來的時間很好,恰恰天完全黑了,一整牆的落地窗外,是這座超一線城市繁忙的夜景。
這家飯店地處在中心地段,價格還在接受範圍内。一道又一道分量十足的炒菜端上了桌,擺盤精緻,色澤誘人。
而莊亦白卻沒有什麼胃口。
他感覺到不知所措,是因為紀梵。他的滿心滿意都在逐漸放在紀梵身上,所以會對他的每一個舉動如此在乎。
莊亦白在看到紀梵一反常态地對着他媽媽微笑時,感覺到了他表情下隐含的意思。
紀梵仿若就站在他面前,也是那樣笑着,說:“我說的話沒有錯。你的原生家庭根本就不差,比起這世界上這麼多的普通人都要好。”
“你把自己描述的像一個從小缺愛的富家子弟。但今天呢?你是來朝着我炫耀的嗎?”
“你在說謊。你想做什麼?莊亦白?”
“如果你覺得自己過的苦,那麼請你脫下你那身太子皮,去體驗一下底層人的生活。”
“你沒資格用你那眼高于頂的認知,對着普通人傾訴你所謂的苦。”
“你說謊了,莊亦白。我這輩子都不會同情你一分一毫。”
“你為什麼要無病呻吟呢?莊亦白?”
“莊亦白……”
“亦白……”
……
“小白?小白?”
莊亦白從自己的意識深處脫離出來,收回了發散的注意力。他對面坐着一臉擔憂的虞思華,聽見她的問話:“今天到底出什麼事了?你看起來狀态不好呢。”
“沒事。就是有點累。”莊亦白掩飾般喝了口水。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那一張漂亮又冷漠的臉已經深深烙印在眼裡。
莊亦白心不在焉地夾了幾筷子菜。
他數次擡眼,都望進了虞思華明亮的眼底。
他一直想問又不敢問的話,在這種思緒混亂的情況,也不知怎麼,就突然說出了口。
“媽媽。”
“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虞思華吃飯的手一頓,她從見到莊亦白那一天開始,就在等着這句話。
她知道,總有這麼一天要面對的。
莊亦白自己說出口時也愣了一下,他瞬間反應過來,低語道:“算了。你就當沒聽見過吧。”
“……”
“不,小白。”
虞思華把手機按了靜音,她說:“對不起。”
“離開你這麼久。”
“是媽媽對不起你,小白。”
“……”
“我本來想等到我和你爸爸都在場的時候,再由我們兩個親自告訴你。但是我怎麼就忽視掉你自己了呢?你和我在一起都這麼久了,肯定有很多想說不敢說、想問不敢問的話。”
虞思華的聲音溫柔,她說:“我和你爸爸,沒有離婚。”
“當年在你還小的時候,我因為一些感情原因,離開了杭城。我不敢面對你爸爸,但是他也沒有為了要我回來派人來帶我回去。他明白我需要一點時間,所以他說,你讓他來帶着長大。”
“我也沒有想過,我需要的時間會這麼久。”虞思華說到這裡苦澀地笑了笑,“十多年,我一開始離開的時候,你都還沒我腿高,現在都長成這麼大了。”
“我不知道你爸爸這些年帶你帶的怎麼樣,但是我們現在坐在這裡,小白,你長大成了我從前想過的樣子。”
“當年這麼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你,十多年了也不敢聯系你。是我的錯。”
“小白,真的對不起。”
莊亦白緊抿着嘴唇,他的第一反應是驚喜。
原來他真的一直在幸福嗎?從來不存在的放棄,從來沒有失去過的愛。他做不到去讨厭、恨一個需要十多年時間才能再見孩子的虞思華,也做不到去指責那個把他從小帶到大的莊松麟。
他從長大的這段時間來,沒有體會過任何一絲苦。從前認為的那點缺陷的母愛,自認為對自己有着巨大影響的離開,原來也不過如此。
其實他過的很好,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好。
接踵而至的,是莊亦白對之前傾訴的愧疚。
原來紀梵真的沒有說錯。他擁有的是完美生活,那麼,那樣一席自以為痛苦的傾訴,對于紀梵而言,和炫耀有什麼區别呢?
更何況,虞思華還切身實地地站在了紀梵面前。
紀梵會怎麼想?
是不是覺得他虛僞?
黑沉沉的夜幕下,面前有川流不息般的車流。
紀梵站在便利店的門口,手上牽着一個正吃着蛋糕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