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好幾個人同時叽裡呱啦地說着葡語風味的英語,神仙翻譯軟件也得短路一會兒。
黎麥被吵得頭痛,隻好一邊“stop”,一邊快刀斬亂麻地鎖定人群中一個看起來最老實的司機。
她拎着箱子走過去,敲敲他的車:
“here,go?”(這裡,走?)
“sure”(當然)
“how money?”(多少錢?)
司機指了指車上的打表器,顯示二十雷亞爾起步。黎麥算了算,覺得價格差不多就直接上了他的車。
這個司機倒是很安靜,黎麥給楊鋒藏打了個電話,還是沒接。
車緩緩駛入市區,風灌入車窗。
黎麥看着城市街頭的緩緩行走的人群,他們的皮膚大多是棕色與黑色,而城市街頭的公交車、出租車、廣告牌的顔色都極其豐富且鮮豔。
黎麥饒有興趣地觀察着這一切,腦中忽然飄過一句話:
“在黑白裡溫柔地愛着彩色,在彩色裡朝聖黑白”
于是她趕忙打開手機備忘錄,修長的手指上下翻飛,一會兒就把這突現的靈感捕捉了。
她露出一點笑意,堪堪填滿唇邊的半個梨渦。
正要舒口氣,卻發現出租車的速度逐漸放緩,直到一個人聲鼎沸的大市場後就停下了。
司機從駕駛位上轉頭,原本老實的面相因為臉上那一點莫名其妙的笑容而變得滑頭。
黎麥心裡暗道不好,左手輕輕地放在内側的車把手上,面無表情地問:
“what?”(怎麼了?)
司機指指她的手機,示意給他。
黎麥當然不肯,于是左手開始擰動車把手表示要下車。
司機指指打表器,又連忙對着黎麥擺手:
“easy,easy,easy”(放松,放松,放松)
黎麥對着手機翻譯器說:
“你不放我下去,我就要喊叫了。”
翻譯器譯成葡語給司機聽後,司機更是連連擺手,給黎麥打開了車鎖。
下車之後黎麥快速觀察了自己的周圍。
有幾個路過的人在打量她,但都是好奇的目光,可以基本确認這個司機沒有同夥。
她緊握着手機,把話筒伸向司機,努努嘴示意他對着手機說。
“小姐,你需要加價了,剛剛的價格隻能到這裡。”
黎麥聽完翻譯簡直要氣笑了,不過内心也慶幸這人隻是個宰客的,缺小德但不是什麼窮兇極惡之徒。
她瞄了眼打表器,坐了不過十來分鐘,上面的數字已經跳到三百七十雷亞爾,傻子都看出來有問題了。
她冷笑,把自己的行李從後備箱取出來。
司機估計沒想到一個不會本地語言的遊客能有這種魄力,沒有再叽裡呱啦地勸黎麥加錢。
翻開錢夾子,裡面是黎麥在國内換好的貨币。
她挑出一張一百的整币,把它遞給司機。
司機傻眼,用力得敲着車内的打表器。
“你聽好,我不喜歡和不誠實的人做生意。你的計數器有什麼問題你自己心裡清楚,就是鬧到警察局去我也不會多給你一分錢。你要是有本事,現在就報警,看誰會有麻煩。”
手機譯完,司機的棕皮膚竟然也透出一點鐵青,黎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的表情變換了好幾輪,最終定格在最僵硬難看的那一種。
他伸手把那一百塊錢從黎麥手裡猛地抽走,然後低聲咒罵着把車緩緩開走,臨了還回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黎麥也毫不客氣地回敬,沖着他的車屁股陰陽怪氣地大喊:
“好好用吧,這輩子就這一單啦!”
這事辦完,黎麥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更多人在打量她了。
她用手指在臉上輕輕地撓了撓,開始低下頭看手機。
結果發現那個司機隻開了一半的路程,心裡正發愁呢。
呐,漏屋偏逢連夜雨。
黎麥擡頭看了看天,一滴雨再次精準地砸到她的臉上。
剛剛還是豔陽高照到皮膚都曬疼的天空一瞬間就飄來大朵的烏雲,天際線處濃酽的黑更預示着這場雨不會善罷甘休。
歎口氣,黎麥心裡吐槽一句,難怪剛才站了半天沒感覺熱。
她趕緊拎起箱子,跟随人流尋找避雨的地方。
她随着人群進入大市場,發現這個市場的娛樂性質似乎大于生活性質。
裡面有的攤子賣當地特色的手工産品,如金剛鹦鹉的羽毛制成的項鍊、某種不知名生物的骨頭耳環、極具叢林風情的木雕等等。
有的攤子賣一些當地的特色食品,聞着很香,還有一些攤子聚集了一些人在玩色子和花牌,看身前堆着的錢币應該是在賭博。
黎麥聳聳肩,她不願意靠近賭徒。
可這個市場能避雨的地方幾乎都聚集着這種人。
忽然她看到在大市場的邊緣有一個塑料布搭成的蓬廊,并且人并不多。
機不可失!黎麥拎着箱子沖過去,占了偏右邊的一個位置,然後把行李都攏在自己腳邊。
随後她開始給信息轟炸她的蔣蓉則回複。
頭頂雨水滴落在篷布的聲音漸漸變成雨水成股流到地面的聲音,不用擡眼都知道雨越來越大了。
回複完手機裡的消息,黎麥不知不覺被擠到最右邊去了。
所幸淋不到雨,她樂得不用在中間人擠人。
做完手邊的事情,黎麥嗅到一股久違的土腥味。
她呆呆地看着雨幕。
這個大市場的外圍确實都是泥土地,但是下了這麼久的雨,水已經把土地浸透了,怎麼還會有夏日幹燥泥土被雨水稍稍沾染之後散發的土腥味呢?
黎麥在城市已經很多年,很久沒有再聞到過這種味道。
一股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襲上黎麥的心頭,這不禁讓她思索起上午在飛機上做的那個夢。
她從不懷念那個給她帶來那麼多傷害的家,也從來沒有懼怕過有一天他們會找上門來,為什麼會做那麼恐怖的夢呢?
而且,夢裡出現的那個人影,她知道他是誰。
如果不是夢境裡他和秋姑一起出現,黎麥幾乎認為自己已經忘了他。
是巧合吧?不對,那種萦繞在心頭的奇妙感覺,更像是……預感。
黎麥回神,雨勢傾盆,躲雨的人群都很安靜。
她站立在泥地的腳尖感覺到一絲濕意,鼻尖的那股土腥味卻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于是長舒一口氣,黎麥從包裡掏出耳機準備放空,耳邊卻隐隐約約傳來一兩句普通話。
異國遇老鄉,黎麥立馬循着聲音的來源望去。
在人群的另一端,張槐序就這樣極其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視野裡。
太紮眼了,如果不是黎麥沒有往那個方向看,她早就會發現他。
還是記憶中的俊美、白皙,甚至更好看。站在異國人群中如同遺世獨立的仙人一樣挺拔俊秀,仿佛流落在巴西古董店裡的一副華國水墨畫。
他蹙着眉頭跟電話那頭的人交涉,看似心情不佳,偶爾兩句音量會大一些,但不仔細聽也聽不見。
黎麥覺得自己的心跳變得毫無規律可言,但她也沒有辦法把視線從張槐序身上移開。
是的,夢裡的那個模糊人影是他,下水村的那些晦澀回憶裡也有他,或許那個夢,也是因為他。
她隻是看着他的眉眼,仿佛億萬斯年。
張槐序終于挂斷了那個令他心煩意亂的電話,眼裡帶着一點倦意,但仍敏銳地察覺到右側有一道視線直白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側目,随後整個瞳孔都緊縮起來。
黎麥沖他笑了笑,沒有過來的意思。
于是張槐序從最前面撥開人群,一邊低聲抱歉,一邊半邊身子淋雨來到了黎麥面前。
他看着黎麥,那雙眼睛透出一種訝然的憂郁和意料之中的溫柔:
“小麥,好久不見。”
“嗯。”
壓下心頭那股難以言喻的悸動,黎麥客套地點頭緻意。
她和他九年不見面,可不想顯得自己上趕着攀附他。
此時後方忽然騷動起來,于是人群開始向前擠。
黎麥看着張槐序左肩的西裝襯衫已經被打濕了一半,再往前站估計就不用躲雨了。
但張槐序卻像中了木頭人的魔法,隻是杵着不動,低垂着眉目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挑眉,覺得他怪可憐的。
鬼使神差的,她輕輕扯着張槐序的衣袖往右邊靠,張槐序也極其乖順地聽從她的安排。
此時人群中有個巴西大哥被擠得搖搖晃晃,腳下一滑直接倒在張槐序身上。張槐序扶住他,結果自己也一個踉跄倒向黎麥。
雖然他很快穩住了兩個人,但是黎麥的臉幾乎要貼着他的胸膛。
那個大哥道謝,張槐序輕聲回了句葡語,随後重新拉開了三個人之間的距離。
黎麥似笑非笑地看着張槐序垂下眼睛,他仿佛一個聖父,要原諒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陰差陽錯。
她知道張槐序絕不像面上那樣淡定,貼近的那一瞬間,他的心跳出賣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