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槐序挂斷電話,發現同病房的幾個人正悄悄地打量他。
其實也怪不得别人,雖然語言不通,但有些東西用眼睛就能看出來。
張槐序明明登場時還溫柔可親,言笑晏晏,一醒過來卻面如平湖,氣如霜冷,反差略大。
然而張槐序并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他接人待物都很注重禮貌,心裡以為是自己暈倒的演技太做作,讓大家對自己印象不好。
所以他對那幾位“病友”緻以歉意的微笑,又緩緩躺下了。
其實暈倒這件事情也不能算自己太無厘頭地騙她,畢竟他确實三天幾乎沒吃東西。
不是沒有這個條件,而是他心情郁郁實在吃不下,張槐序心想。
低血糖的症狀常常出現在張槐序身上,但他通常不太在意。
剛才黎麥突然對他發難,他無比慶幸自己一開始在門口就有所準備。
不然,黎麥應該不會再管他的死活了吧?
想到這裡,張槐序用右手擋住自己的雙眼,感覺疲憊襲卷了他的全身。
這些年在張家生活,他不得不和同輩勾心鬥角,和長輩虛與委蛇。
因為足夠冷漠,他是家族裡最聽話又好用的棋子,他對除了母親以外的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他自己。
但他是人,人是沒有辦法像機器那樣不停地執行指令直至自己報廢的。
近兩年,張槐序常常從心底裡長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荒蕪感。
他越來越感知不到這個世界的喜怒哀樂,麻木地仿佛一具行屍走肉。
于是他想,他人生中僅剩的一點精神動力或許也快要燃盡。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那個盡頭走去,等待他的是百年孤寂。
直到黎麥再次出現,他像是在極地風雪中快要凍死的旅人終于看到了一處火源。
他不甘心,他不舍得,他從來就沒有為自己争取過什麼。
隻是這一次稍微貪心一點,他要的東西很少很少,也隻有黎麥可以給他。
“你醒了?”
張槐序猛地移開覆在眼睛上的右手,突然的光亮刺激得他微微眯眼。
看清黎麥臉上關切的表情後,他微笑着坐起來,聲音溫柔得滲水:
“我沒事的,早就醒了。用你的手機給朋友回了個電話,報平安。”
病友及其家屬:“嗬!”
黎麥“嗯”了一聲,把手中的兩袋東西放在地上,又從裡面取出一個用塑料袋裹得整整齊齊的圓碗。
打開蓋子,一股鹹香與米香直沖人鼻腔。
随後她取出一個勺子和小碗,開始分粥。
她原本穿着一件白T,搭配微喇的淺青牛仔褲,外套是淡黃色的防曬衣。
可能是在外面跑熱了,這會兒她把淡黃色的防曬衣系在腰上,整個人透着一股利落又健康的活力。
張槐序心裡默默地想:好像一枝生長在熱帶海濱的雞蛋花。
分完粥,黎麥把張槐序的那份遞給他,并叮囑:
“小心燙。”
張槐序心裡覺得好笑,面上卻強忍着,于是他用勺子攪了攪粥,狀似無意地說:
“嗯……我好像也沒有那麼笨,不至于喝粥都會燙到。”
黎麥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脖子,低聲說了一句:
“小氣!”
張槐序臉上的笑意藏不住:
“嗯?”
“好啦!”黎麥垂頭喪氣地說道。
“我給你道歉,都怪我亂想,給您刺激的站不住了。我還亂說話,還說你笨,還說你老……”
“可以了可以了。”張槐序微笑着制止了黎麥的忏悔,再讓她發揮下去自己真的要一無是處了。
“小麥,你對生人有防備心是好事,不是亂想。不過,我心裡還是希望你可以不把我當生人,因為在我的記憶裡,我們并沒有絕交。”
說到這裡,張槐序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聲說:
“小麥,我不會怪你的,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的。我是一個笨蛋,笨蛋表達情感的方式也很笨,你可不可以原諒我?”
黎麥聽他驟然提起什麼原諒不原諒,馬上就聯想到少年時那樁事,心裡更不自在了。
但是她向來不喜歡逃避問題。
所以她到張槐序床邊坐下,歎了口氣:
“你本沒有錯,為什麼要我原諒你呢?”
“喜歡這種事情是沒有辦法強求的,你不喜歡我,隻把我當成一個有趣的小妹妹,你當然不能夠接受我的表白。”
“那個時候你有一句話說的很對。那就是我還是個小孩子,十六歲的年紀可能對任何一個看起來優秀的人産生精神依賴,這種感情并不成熟。”
黎麥平靜地叙述着曾經讓她徹夜流淚的事實,少女的情窦初開如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
張槐序閉上眼睛,他害怕黎麥看清他眼睛裡的痛苦。
“哎,好啦,我現在已經長大了,這種事情我早就想明白了。”
“說實話,在異國重逢,這種因緣際會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或許是上天也想我們把當年的事情說清楚呢?”
說到這裡,黎麥轉頭看向窗口框出來的狹窄天空,微微出神。
張槐序緩緩睜開眼,眼睛裡的幽晦幾乎要吞沒坐在對面的黎麥,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因緣際會?”
黎麥回頭,張槐序的眼神裡就隻剩下憂傷了,她向他露出一個極其明媚的笑容:
“對啊,因緣際會,就是緣分的意思。”
“我們的緣分未盡呢。”
張槐序隻覺得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原來她也這樣想,原來她也這樣想……
他垂着頭,手和睫毛一齊顫動,這逃不過黎麥的眼睛。
她忽然覺得張槐序很脆弱,好像一尊一碰即碎的玉像。
于是她心裡升出一股憐憫,仿佛神女救濟受苦受難的信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