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蛇一天的泌毒量是有限的,若要留存毒液,就勢必不能盡快殺蛇,這個中風險全擔在當下中毒的病人一個人身上,這無疑有違行醫原則。
船醫如此表态,宗周隻能看向瞿清,寄希望于他會動搖,他并非忘乎所以到不記得瞿清的來曆,隻是這幾日他二人實在相談甚歡,盡管最開始明山洛不打招呼就把人帶來的行為令他慌張憤怒,但三言兩語的敷衍客套之後,他驚喜地發現瞿清竟然能懂得他的研究成果,理解他對毒物的狂熱,更對他給出的許多以毒攻毒的結論經驗贊不絕口。
天才總是傲慢又孤獨,這麼多年能入宗周眼界的人不多,入了他眼界又不會輕視他沉迷毒道,不将他視作邪門歪道的更是一個也沒有,為此他幾乎要将瞿清引為知己,以至于明知他與傅行空關系匪淺,也仍然控制不住與他連日暢談。
瞿清對上他殷殷目光,這些日子下來,他深知自己這位新結識的同行對毒物的癡迷程度,對于對方很多奇思妙想他是無疑是驚歎的,但作為大夫,哪怕排除他身為關钰親友的立場,他也不可能同意這種荒謬的提議。
眼前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救人性命,就是要能多快就多快,斷沒有為了往後某些可能而耽擱眼前病人的這種道理,他是個大夫,大夫就是要着眼眼前,做好當下能做到的一切。
瞿清搖了搖頭,示意他别再說了。
宗周失望極了,但還是不願就此死心,本想繼續勸說,誰知他擋在身後的水缸全無預兆忽然爆碎,裡頭盛起的海水潑了他滿身,被抛飛的海蛇撞在他身上又摔落在地,若非用漁網兜着,他怕是也躲不開被咬上一口的命運。
事發突然,他一時間被吓呆了,全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倒是一旁抱臂的孫客塵看清了全貌。
他看向床邊坐着的男人,不禁挑高了眉,自望山重逢至今,十幾年不見他一直覺得這人變了許多,變得沉默、平和、甚至于軟弱,一點不像他認識的那個第一劍客。
說真的,若這人當年就是這般模樣,無論實力再強,也絕不會得他孫客塵如此青眼,因為他着實是看不上這種柔軟的性子的。
但眼前當下,這人依舊隻是沉默地坐在那裡,孫客塵卻逐漸興奮起來,幾乎要按捺不住躁動的劍意。
他饒有興緻地摸了摸下巴,目露欣賞,心想傅行空果然還是傅行空。
宗周低頭看了看就落在腳邊海蛇,它被網着,絕不可能探出身來咬他,可害怕的本能是無法控制的,回過神來他還是被吓得往後大跳了一步。
後知後覺發生了什麼,他神色驚懼地擡起頭。
是劍氣。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脖頸發涼,後背冒汗,幾步之外的那個男人分明沒有任何動作,此時此刻他卻感受到了一種真切的死亡威脅。
其實出海到現在,有一件事明山洛一直不明白,那就是在山野别莊的時候,真要說起來宗周應該算是救過傅行空一命,就算因為罪裔黨羽的身份雙方對立,這救命之恩也是事實,在他看來宗周這麼害怕傅行空實在沒什麼道理。
即便是工于心計的明相爺也無法全知全能,比如他就不知道,宗周對傅行空的恐懼,并非出于他黨羽的身份,而是他因為心虛。
因為他曾拿傅行空試毒。
武力高強的實驗體實在難得,尹鎮雖然允許他拿活人試毒,但都是些被他判罪的廢人,因而那時尹鎮讓他救傅行空,他在用毒吊回了傅行空的命後,見機會難得,便多次偷偷換毒,觀察不同的毒素對于平衡毒力的效果差異,為此教傅行空病情數度反複,幾番瀕死,最後沒真把人性命玩掉,也真說不好是他藝高人膽大還是傅行空命太硬,若非後來拖延太久引得尹鎮耐心全無大發雷霆,他意猶未盡恐怕也不會輕易收手。
天才與瘋子或許真的隻有一線之隔,為此可以讓一個膽小怕事的懦夫,在某些時候膽大包天地令人發指。如今他後悔也絕非出于愧疚,而是他曾親眼見證了傅行空的恐怖實力,這是一個在奄奄一息狀态下還能殺人的煞神,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做過什麼,怕是能當場活剮了他。
彼時别莊劍氣缭亂橫屍遍地的場景還曆曆在目,讓宗周的心高高懸起,他已然覺得呼吸困難,卻好像連控制自己的腿轉身逃跑都做不到,無形的東西攏住了他,是劍客的殺意,也是他自己的恐懼。
男人靜靜看過來,沒有表情,宗周清晰地意識到,若此時此刻他再敢多說一句,下一道劍氣絕不會隻爆碎區區一個水缸。
傅行空冷冷擡眼,這人若非是瞿清帶來的,就憑對方竟敢提議擱置關钰病情,他就絕不會輕易罷手。
他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了。
沉下眉眼,他淡淡道:“瞿清,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