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從不知道,原來“承恩”二字的背後,是一場漫長的煎熬與折磨。
十指死死摳住浴桶邊沿的鎏金螭紋,他隻覺得寒意由内而外,一點一點地凍徹他的熱血。
這滿室氤氲的熱霧,竟比南風苑漏風的破窗更刺骨。
八名内侍雁列左右,目光如鈎,剮過他浸在香湯中的每一寸皮肉。龍涎混着蘇合香的濃烈氣息灌入鼻腔,他由着無數雙手在他全身上下遊走,塗抹上珍貴的香膏,恍恍惚惚中,有個聲音飄過來:“賀君侍沐澤天恩。”
他想笑,卻未能彎動僵住的嘴角。
素紗中單裹在他身上,輕薄透膚,外面罩上了一層寬松的青藍色長袍,青絲被宮人梳理得紋絲不亂,同色的絲帶束成一個簡單的發髻。
他盯着銅鑒中的那張臉,蒼白猶如敷粉,唯眼底血霧翻湧。
“落攆——”
“跪候——”
他照着命令,向着内壁跪于寝榻之上。
“除皇後和君後外,近禦者不可直視天顔,君侍且将前額挨着被衾等候,待陛下至時,君侍轉身叩首即可。”司帳太監的叮囑混着更漏聲碾過耳膜,他閉上了眼,屏息等待。
殿外玉磬驟響,皂靴踏過青磚的碎音蛇行而至,一縷沉水香混着墨汁的澀味漫入鼻腔——是禦書房朱批未幹的餘息,他全身繃緊如張弓。
玉如意冰涼的弧度貼上肩胛,沿着他的脊椎遊走,所過之處泛起細栗。
“轉過來。”
這道命令比滄州冬河更刺骨。
他僵硬如提線偶,轉身時聽見自己骨節摩擦的澀響,他依禮叩首,壓不住肩頭的顫抖。
“擡頭。”
少年天子皇帝唇角噙着半縷笑,宛若畫中千年精魄借骨還魂,美得驚魂,妖豔非人,他明知不敬,卻移不開眼。
玉如意挑着他汗濕的下颌,皇帝的聲音恍若九重天外:“宋愛君生得真是不錯,這衣袍顔色甚是襯你。”
他終于不再發抖,當皇帝将玉如意收回,他重又俯首:“陛下,臣侍今日沖撞了淑妃娘娘,自知罪無可恕,臣侍自請終生不再踏出南風苑半步,求陛下恩準。”
一隻手壓上了他的發髻,手指挑散了他的發絲,皇帝輕笑:“準了。隻是,即便南風苑給你作了冷宮,今夜,你的身子也得給朕暖了這卧榻。”
他不語,緊咬住唇。
“起來吧,将外袍解了,過來替朕更衣。”
從榻中爬起,他兩手微顫,拉開束于腰間的玉帶,長袍寬大,轉眼就離了身,他垂眸走向皇帝,每一步心便下沉一分,雙手伸出,僵硬笨拙,已全然失了感覺。
皇帝又笑,掌心撫摸着他的後頸:“你怕什麼?在滄州算計朕的時候,也沒見你生出過畏懼來,如今不過是承恩,怎就這般驚恐?朕未嘗龍陽,愛君當自覺有幸才是。”
果然如此。
他心中了悟,皇帝恨的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設局,雖早有猜測,但如今卻是聽皇帝親口道出,他不再遲疑,當即俯首長跪:“臣罪當誅,求陛下賜臣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