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現在流行的《莫爾維娅夫人的故事集》，西雅的奶奶，一位保守又不失開明的女士，她更喜歡給她的小孫女講述狼的故事。

在西雅的睡前故事裡，狼，森林，獵人，是三個不可或缺的元素。

每個夜晚，一個又一個的美麗森林，新綠的春天，三色堇的夏天，豐收的秋天，落雪的冬天，西雅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狼。它們有的狡猾兇狠，欺詐盜竊無惡不作甚至犯下最惡毒的謀殺；但它們有的卻憨厚可欺，總是被辜負的善良令西雅發出不滿的尖叫——

“我不喜歡這樣！凱恩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小西雅越聽越氣，最後直接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起來。

她雙手叉腰，鄭重宣告：“既然凱恩那麼想要一個朋友的話，那我就成為它的朋友！”

“你不怕它的爪子撕破你的娃娃嗎？”

“不怕，我不喜歡娃娃，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娃娃都送給它！”

“哎喲！”

小西雅十分豪氣，童言無忌的她并不知道這話徹底得罪了娃娃的制作者伊娃，她痛苦地吃了來自親親奶奶愛的大腦蹦。

伊娃收回了手，她看上去可真心平氣和，接過還沒說完的話繼續問：“你不怕它的獠牙會刺傷你的身體嗎？”

“凱恩不會傷害我的！”小女孩固執地回答，一直被人傷害的狼怎麼可能會傷害人呢？

“你不怕艾莉莎，鮑勃，安……這些你的人類朋友與你分手嗎？”

“奶奶……”

小西雅不接受這種殘忍的結果。現實怎麼可能會像奶奶說得那樣糟糕，明明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怎麼可能不能在一起做好朋友呢？

剛剛失去兒媳的伊娃并不是個溫柔的奶奶，比起“奶奶”這個聽上去就和藹慈祥的身份，她更認可的位置是這個小家唯一的家長，一個在山林中穿梭的獵人。

但她不能是唯一的獵人。

她打量着西雅，她可憐的小孫女，孩子氣的天真還沒從這張稚嫩的臉上褪去，單薄的肩看起來也一壓就垮……這樣的孩子，弱小的，柔軟的，完全是一朵還沒撐起的花骨朵，似乎任何一場風暴都能把她摧毀。

一定要死守傳統将家族唯一的孩子禁锢在這片荒野上嗎？

伊娃給不出答案，而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也還在等她的回複。

水藍色的眼睛看得人心軟，她給了這孩子一個擁抱。

“無論凱恩是否心善，人與狼都不會為伍。狼是狼，人是人，讓山林的狼困于人類的世俗下，這不是友誼，這是懲罰。”

“西雅你記住，不要違背自然的秩序，月神注視着一切。”

小西雅不明白，長大後的西雅也懵懵懂懂，但這不影響她成為瓦卡最年輕的獵人。在十五歲的那年，三色堇盛開之際，滿載而歸的她打敗了所有的候選人，成功護衛了家族的榮譽。當她從奶奶手裡接過染血的霧松箭後，她，西雅·瓦卡，冠上“獵人”的稱号。

西雅是最優秀的獵手！

那天之後，西雅也失去了睡前故事的權利。

“這是最後一個故事，西雅，你可要好好給我記着，這可是獵人口口相傳的寶貴經驗。”

奶奶眯着眼翻到故事書的最後一頁。

西雅握住她蒼老的手：“奶奶，讓西雅來念吧。”

可能是看在她凱旋的份上不想磨了年輕人的銳氣，也可能是真的累了，奶奶将這本老舊的書冊交給了她。

西雅終于觸碰到這本幾乎陪伴她每個夜晚的故事書。

翻開獵人與狼的篇章，最後一頁沒有文字，是一張潦草的畫，粗放的線條近乎張牙舞爪地撲到西雅的臉上。指腹下的摩挲也在告訴西雅，這是最粗糙的砂紙。

沒有什麼特别的。

這隻是一幅草稿般的畫。

亂糟糟塗黑的背景，能看到的也是正中間的一棵大樹，特意放大的樹幹上是一道深深的劃痕，一看就知道是大型野獸所留。

“離開……”

西雅念出隐在黑暗背景下的文字。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這裡另有玄機。

“不要擔心，我的孩子，霧松林已經很多年沒有狼了。”

“嗯。”

西雅投進奶奶的懷裡，含笑的面容下是狂跳的心髒。她沒有告訴奶奶，比起樹上留下的狼爪，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這仿若警告的二字。

瓦卡祖傳的獵人都多多少少同世代守護的霧松林有點“聯系”。這種聯系并不隻是指交流信息上，在另一種方面，它具備魔性。在一些天賦異禀的獵人身上，最直接的聯系往往是驚人的直覺。

西雅知道，在更久遠的年代，一名成熟的獵人甚至能預知自己的死亡。

所以這是來自先祖的預示嗎？否則不能說明她看到這幅畫的反常感受。

西雅接受這份祖先的慈愛，同時她也選擇了沉默。

離開山林的人，怎麼還能算得上是一名獵人？

……

“西雅啊，馬琳娜好像有些不好了，都在家躺一個星期了也不跟我說一聲……你說這老太太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這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

奶奶抱怨外婆隐瞞病情，跟教訓小孩似的不停數落外婆的任性。可自從收到拉瓦傳來的消息後，立馬收拾行囊的人也是她。

“西雅，過去了一定要好好罵一頓馬琳娜，别看在她是個老家夥的份上就不好意思，不說她記不住！”

“我知道的，奶奶。”

離别前是照常的一個擁抱。

“月神在上，願歸途的月光與你同在。”

月神在上……奶奶，再見。

道别的時候，西雅說不出她彼時的心情。

總歸是有些害怕的，涉及死亡這類的就沒有人不恐懼。可是她這樣年輕，又這樣優秀，生命的時間線不應該如此短暫地閉合。

她轉身走進等待的霧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