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嬰善說話間,已經坐下。
“那好,哥哥陪你坐下。”
二人背靠後門坐下,白清柳發覺嬰善竟還赤着腳。“怎麼赤腳,哥哥去尋你憫娴姐姐為你拿雙鞋來。”
嬰善伸手攔住白清柳:“不用的。哥哥。我向來如此。”
“好。”白清柳看着眼前這位女孩,無形中總有種熟悉的感覺。着實奇怪。
“嬰善是有些傷心事麼?”
“沒有的。”嬰善雙手交叉,抱着腿,下巴搭于膝蓋上。
“家裡人待你好麼?”白清柳小心問道。
“極好。我擁有很多純粹深沉的愛。”嬰善甜甜一笑:“我常為此感到幸運。”
許是察覺到白清柳的不解,嬰善又主動開口。
“可是,我悲觀,高度敏感,好像天生如此。我沉浸在愛裡,自足而幸福,可我總是私下預先設想失去這一切會是什麼樣子,并為此而恐慌。我的思緒也常不受自己控制。不知怎地,我總為旁人的苦而憂愁落淚。”
“我太過理想化。希求一切都是完美的。所有人福壽康甯,?岑靜無妄。哪怕是一點微細的波瀾,也足以使我意氣消沉。我常想憑一己之力改變些什麼,最後隻會被挫敗感緊緊裹挾。”
“世界上隻有一個嬰善。悲觀的,敏感的,一塌糊塗的理想主義者。可這一個嬰善卻活成千萬個嬰善。”
嬰善發着呆,聲音漸漸哽咽。白清柳聽得出,嬰善正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
“是我的錯。明明當下的生活都很好了,我還要自己造出這麼多莫名的悲苦。”嬰善将自己抱得更加緊,“我本就不是英雄,為何幻想解救衆生。我承受的這些,算起來不過作繭自縛。”
“嬰善。”白清柳也學起嬰善的模樣抱腿。“這不是錯。這是世間全部美好特質的縮影。這樣的你,是聖潔的。”
夏風吹過,沁人心脾。嬰善的發絲胡亂飄揚起來。白清柳注視着嬰善。
“可我隻是一介普通平民。站在人群裡,和所有人一樣。我終究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成。”
“不一樣。你的身上,有神性。神的悲憫。”
嬰善看向白清柳:“這世上,怎麼會有神呢。我們都是人。”
“神可以是人,人更可以是神。”白清柳溫柔笑道。
“哥哥,你怎麼和憫娴姐姐一樣。你們是約好都要這樣說嗎?我已經不是幾歲的孩童了。”嬰善破涕為笑。
“怎麼會呢。這恰恰說明,你就是很好呀。”
“不知道。我也許好,也許不好。”嬰善搖着頭:“我好像需要一直等待,等自己說服自己些什麼。”
“那我們嬰善會覺得這個過程漫長麼?”
嬰善松手,一手握住左膝,右手于眼前張開。嬰善細數起右手掌心的紋路。一道,又一道。像古樹的年輪,一圈又一圈。
“我有耐心。久一點沒關系。”
“那便好。”
嬰善合上手掌,伸出手指于腳邊的地上勾畫。白清柳瞧不出嬰善在畫些什麼。
“哥哥,你猜我為什麼赤腳?”
“哥哥猜不到。”白清柳搖頭。
嬰善停下手中動作。頭又搭在膝上。
“我自小于鄉野間長大,随阿爺牧牛。哥哥,你一定沒有見過滿山的綠草如茵,山花爛漫。我騎在牛背上,阿爺牽着牛,我們慢悠悠地走。待不住的時候,我會去看田地間的作物又長高多少,偶爾四處采菇。”
“我愛綠樹成蔭。樹下乘涼,我與阿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我愛溪水潺潺,水聲如鳴佩環,赤腳邁入,魚兒相戲,若空遊無所依。我愛四季更替,雨雪風霜,人間光景歲歲往複。”
“但我,更愛腳下大地。這人間每一份生機,都是大地強勁跳動的脈搏。死亡,隻是瞬息的靜止,無言的默哀。而我,就這樣聆聽着。自然的聲音。”
“可是,偌大塵世,我的方向又在哪裡,我該受誰的指引。我聽不見自然的答案。”嬰善不再言語,隻歪着腦袋,雙眼淚水在此刻奪眶而出。右眼淚珠又滴入左眼,混合左眼的淚水一并流下。雜亂無章。
白清柳忽然感覺自己無法看透這個女孩。自然之子,至純至善。
她明媚。與明媚相伴而生的,是憂傷。她最後得到的,是明媚與憂傷相抵消後的虛無。她是鮮活的,又好像被禁锢着。像冰川上奇迹般成片綻放的花,不知姓名,于黯淡中兀自開拓天光。
稱之為,生命力。
“一定會有那樣的一日,過往憂傷兌換餘生喜樂。”白清柳與嬰善對視上。
“憫娴姐姐說,我們是一樣的人。可我覺得,哥哥,你同憫娴姐姐才是一樣的人。”
白清柳一愣:“你的憫娴姐姐治病解毒,濟世救人,豈是哥哥可以與之并稱的?”
嬰善直直地看着白清柳,接近審視的目光像是要看穿他。白清柳隐約竟有些心慌。
“哥哥,你這一生,所為的,不也是濟世救人嗎?”
“哥哥可做不到。”白清柳立刻否認,“說來慚愧,哥哥這麼多年隻是位富貴閑人。是要受人庇護的。”
“旁人信。嬰善不會信的。我知道哥哥的秘密。”
“為何?”白清柳好奇問道,隻當這女孩在同他開玩笑。
“那是你的宿命。我們的宿命。哥哥。”
白清柳的瞳孔猛地放大。他一時失語。
“哥哥,我要走了。阿爹阿娘應當正等着我回家去。”嬰善突然站起身,對白清柳說道。
白清柳緊跟着起身,仍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他就那樣僵在原地,瞧着嬰善推開後門,赤腳離去。
後門外,是無人的街道。
嬰善走出門,又轉過身,合上門。
短暫地再度對視。
“哥哥,我們還會再見嗎?”
白清柳稍作思考。
“當然會的。”
白清柳記得,老頭兒說過,神女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