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漘已經好些年沒下過雪了,從前的傳言,若是海漘下雪,來年必是好年。
《九九消寒圖》畫至三九,洛梵意放下毛筆,對着手掌呵氣。
她推開門,站在庭院之中,伸出手嘗試接住飄落的雪花。
隻是院子中随着雪飄落的,竟是梨花。
她一怔。
在還城派時,大師兄曾告訴過自己,若是冬日果樹開花,到來年春日樹便會枯死。
她曾對這個說法不以為意,隻當是師兄為了讓自己不要摧殘梨樹所說的謊言,心中并未真正相信。
然而如今,當梨花如雪般飄落,她親眼目睹這奇異景色,心境竟一如此情此景,凄涼蕭索。
她是還城派宗主的獨生女,亦是海漘城主蔺扶名正言順的夫人。
她嫁入海漘五年,盡管與蔺扶之間不過是貌合神離,但府中上下,對她算是不敢怠慢。
然而今日,整個府邸空空蕩蕩,靜谧得令人不安。即便她自幼便習慣了孤獨的滋味,此刻也不免覺得這孤寂太過深重。
她頂着還城派少主虛名,卻無法修道。
這些年眼睜睜看着同門師兄弟姐妹們一個個突破瓶頸,精進修為,而自己卻原地踏步,若說心中不妒。那是假的。
但幸而,父親對她始終寵愛有加,從未讓她受過絲毫委屈。
她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不僅如此,隻因她無自保之能,父親特意從寒門中精心挑選出修煉天才褚十三,将其培養成靈力高強的武婢,日夜守護。
隻是世殊時異,物是人非。
偶爾洛梵意會想,自己若是沒有成婚,是否便不會這麼痛苦。
她的大師兄荀鸾,自幼便展現出非凡的修煉天賦,一路順風順水,乃天之驕子。
他憐洛梵意自幼喪母,天資平庸,對她關懷備至,呵護有加。
洛梵意自小便習慣了大師兄的陪伴照拂,朝夕相處之中,春心萌動,不知不覺間便将大師兄當做了傾慕之人。
十八歲生辰日,她鼓起勇氣去找大師兄荀鸾,想要向他表明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愫。然而,大師兄坦言,他心中早已有了真正的心上人,而那人,正是他們的師妹柯黎。
洛梵意渾渾噩噩的,天下之大,竟不知何去何從。
後來,宗門中衆人驚駭地看到洛梵意渾身是血,搖搖晃晃地從柯黎的房中走出。
荀鸾見狀,沖進房内,隻見柯黎身中數刀,筋脈盡斷,已是奄奄一息。
荀鸾悲痛欲絕,負荊跪于宗門前十天十夜,甯願交還半生所學,也要替柯黎求一個公道,讓洛梵意付出應有的代價。
父親作為宗主,不惜動用還城派半數家底,重金延請天下名醫,全力救治柯黎,隻為保她性命,給洛梵意一個争取原諒的契機。
後來柯黎蘇醒,她見荀鸾仍欲向洛梵意問罪,心生不忍,出言勸阻,讓他就此罷手,不再追究。
隻是自此之後,師兄妹三人之間終究成了陌路人。
然而,此事蹊跷之處在于,洛梵意竟對那日發生的一切毫無記憶。
父親心生憐憫,安慰她道,或許是被邪修附身,才導緻了那般失控之舉。
但此番言論,無人肯信,衆人皆将她視為因愛生恨、嫉妒成狂的罪人。
十八歲那一年,洛梵意的惡名在修仙界傳得沸沸揚揚,可止小兒夜啼。
彼時,蔺扶在修仙界可謂是風頭無兩。
他甫一成年,便在比試大會中一舉奪魁,自此一鳴驚人。
海漘城一衆少公子之中,蔺扶無疑是城主之位最有力的競争者。
洛梵意幼年之時,她的母親與蔺扶的母親曾以母輩之誼,為他們定下過娃娃親。
然而,随着年歲漸長,世事變遷,這樁娃娃親也逐漸被衆人當成了茶餘飯後的笑談,鮮少再有人當真。
可當洛梵意聲名狼藉之時,這位名滿天下的海漘少公子,卻以半城為聘,隻為踐諾。
一時間,修仙界衆人無不為蔺扶的這番舉動扼腕歎息。
更有那心懷嫉妒之人,譏笑洛梵意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攀附高枝,不知廉恥。
洛梵意當時還天真以為,蔺扶是念及母輩情分,不忍心看她陷入困境,才願意伸出援手,将她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
然而,直到成婚之日,蔺扶卻并未如約出現,徒留她一人面對滿堂賓客,她才如夢初醒。
原來所謂的踐諾,不過是徒留婚約之名,并非是真心相待。
這些年,他們雖同住一處屋檐之下,但彼此之間形同陌路,不過是比陌生人更熟悉些罷了。
可自己到底還是海漘的城主夫人,每日有衣穿,有飯吃,洛梵意告誡自己不能怨天尤人。
她輕輕攏了攏衣領,如往常一般,朝着廚房走去。
然而,這一路上卻空無一人,平日裡城主府中那些叽叽喳喳的丫鬟們,此刻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
洛梵意心中不禁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将發生。
她離廚房更近一些時,一陣刺鼻的糊味撲面而來,緊接着,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也随之彌漫開來,讓她心中的懷疑愈發強烈,腳步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幾分。
推開門的瞬間,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倒吸一口涼氣,隻見丫鬟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有的痛苦地蜷縮成一團,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似乎在承受着極大的痛苦;有的眼睛驚恐地睜得大大的,仿佛在臨死前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事物。
唯有竈上的爐火未熄,而粥已煮幹,散發出糊味。
正中央處,一個身着黑色鬥篷的人背對着她而立,手中握着的長劍上鮮血淋漓,令人不寒而栗。
洛梵意被吓得後退了半步,雙手緊緊地抓住門框,指節因用力而變得蒼白,幾乎要深嵌進木頭之中,這才勉強穩住身形。
“你是誰……”她的聲音驚恐。
她拔下頭上那支響玉簪,将其當做臨時的防身武器,手抖得幾乎握不穩,卻仍将玉簪舉在身前。
那黑袍人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似乎并未将洛梵意放在眼裡,身形一晃,直接翻窗逃走,轉瞬便消失不見。
情急之下,洛梵意用出了全身的力氣,将手中的響玉簪奮力擲出,那簪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寒光,竟生生将那黑袍女子半個耳朵釘在了牆上,鮮血瞬間迸濺開來。
然而,她此刻無心去查看自己的戰利品,而是快步走到那些倒地的丫鬟身旁,顫抖着手去探她們的鼻息,心中默默祈禱着還能有人幸存下來。
這些年生活在城主府中,洛梵意雖與她們不算親厚,但也早不願就這樣看着她們就這樣活生生地死在自己面前。
“夫人,不要殺我……”然而,唯一還能勉強開口的丫鬟,在看到洛梵意時,眼中滿是驚恐與絕望。
這是污蔑!
洛梵意瞬間怒火中燒。
她本就天生脾氣火爆,嬌縱任性,這些年雖被生活稍稍磨去了些棱角,但本性未改,受不得這樣的無端污蔑。
她氣憤地放下這個丫鬟,再也顧不得其他,隻想去找蔺扶問個究竟,質問他為何連城主府的安危都無法保障,任由自己的地盤上發生這樣的事。
然而,她很快便回過神來,意識到事有蹊跷。
她快步走到牆邊,将響玉簪小心翼翼地取下。
她仔細端詳着那半隻被釘在牆上的耳朵,隻見其上有一個耳洞。
洛梵意眉心微蹙,這黑袍人的身量高挑,本以為是個男子,沒想到竟是女子。
洛梵意揉了揉因驚吓而發脹的腦袋,靈光一閃,難道是有人故意冒充她來行兇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