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聿鮮少做出讓自己丢了臉面之事。
不,應當是從未有過。
他何曾知曉,江绾身子不适,夜裡是會有下人前來幫她更換湯婆子的。
他隻當她難受得難以入眠,連湯婆子也不管用了。
那時他也的确困乏得厲害,心下思緒不清,不知為何就伸手替她捂住了肚子。
豈料那不僅不是顯他體貼,反倒是因他的阻礙,她才不得舒坦。
謝聿一想到這個,臉上神情就不太好看。
牢獄陰濕,火光搖曳。
掙紮在行刑台上的囚犯痛苦猙獰地嘶喊着,身體帶動鐵鍊不斷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又一輪刑具被撤下,鮮血淋漓的囚犯已是奄奄一息。
但奈何站在鐵欄外的人冷着一張臉仍未發話。
幾名獄卒面面相觑一瞬,默不作聲地動身要上下一輪刑具。
嚴正合上扇子敲了敲鐵欄:“不必了,把他先帶回牢房吧。”
他又轉頭看向謝聿:“這都審了多少回了,你聽到讓你滿意的答案了嗎?”
謝聿面上不似走神,但目不斜視,也不答話。
嚴正習慣了他這副模樣,又自顧自道:“依我看,這起案子幕後主使應是另有其人,方才那人權利有限,能知曉的信息不多,能從他嘴裡問到的就僅此而已了,想到抓住幕後之人,還得順着線索繼續往下查。”
嚴正難得正經分析案件,他認真起來的模樣,倒還挺像那麼回事。
但謝聿絲毫不給面子,好似聽了一通廢話,面上神情沒有半點變化。
嚴正也不惱,收了正色轉而露出笑來。
他視線又在謝聿臉上來回打量了一周,道:“你在想什麼?”
“這起案子?還是别的事?”
也難怪入朝多年,唯有嚴正是與謝聿共事時間最久的人,且還能破天荒地生出些私下的交情來。
就謝聿這臭脾氣,即使能力出衆,但也少有人能真受得了。
但嚴正倒是從一開始就适應良好。
好比此時,一個人唱着獨角戲,還越笑越歡,越唱越起勁。
“那看來是在想别的事了,在想什麼煩心事,說來聽聽,說不定我能幫你分析分析。”
能與嚴正共事最久的,也唯有謝聿一人。
大多數人也實在是受不了嚴正的聒噪和不正經。
他大多時候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旁人忙得焦頭爛額,就他一人還有閑情雅緻和人聊着昨日吃了什麼山珍海味。
但謝聿總能做到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懶得搭理他時,他說什麼謝聿也不會給半點回應。
這兩人至此看來,倒還莫名合拍。
嚴正用折扇托着下巴認真思索起來。
很快,他想到:“在想下個月的畫舫宴?那我勸你别想了,這事我也幫不上忙,就如同商小公子的生辰宴一樣,是拒不掉的。”
謝聿沒反應。
“不是想的這個?那是什麼?”
嚴正又想了想,思索不出,便随口一道:“總不能在想你的夫人吧?”
話音剛落,謝聿突然擡眼,冷冰冰地掃了嚴正一眼。
嚴正登時瞪大眼,驚駭憤然道:“你還真在想世子妃?在這兒?!”
眼前是血淋淋的牢房,剛用過刑的房間一片污穢狼藉。
嚴正:“如此環境,你是如何還能想到家中貌美嬌柔的小妻子的,也不怕污了世子妃的潔淨。”
謝聿眼中冷意更甚,看得嚴正險些要打寒顫。
他趕緊止了話頭,轉而道:“你想世子妃作甚,你們吵架了?”
謝聿居然開了口,否認:“沒有。”
“那是什麼?”總歸謝聿明顯一副情緒不佳的樣子,應該不是好事。
嚴正追問:“你說來聽聽,别看我與我夫人大多時候情意濃濃琴瑟和鳴,但也會有鬧得不愉快之時,不過最後我總能順利解決,你不擅于此,我可替你答疑解惑。”
嚴正這是在說大話。
在他看來,他家夫人可比謝聿難搞多了。
若他與夫人鬧出不愉快來,他也壓根不能順利解決問題,少說也得被折騰掉半條命。
但他這會好奇謝聿心中所想。
謝聿竟然也會為他與夫人的事心生煩惱。
此前還說不滿這樁婚事,眼下這是,已經把人挂心上了?
謝聿動身邁步:“走了。”
“诶!去何處?你還未告訴我呢,你等等我!”
*
江绾醒來時,又不見謝聿蹤影。
屋内靜悄悄的,窗外光照明亮。
江绾側頭看去幾眼,即使不知具體時辰,但也知自己今日醒得比平日晚了一些。
身子沒有任何不适,甚至因睡得舒坦,而渾身軟綿綿的。
她收回視線,垂眸之際看見早已被踢到一邊的湯婆子,便也想起了昨日半夜發生的事。
江绾緩緩将手放上自己的小腹。
她的手掌不及謝聿寬大,不能一掌将整個小腹覆蓋。
月事期間一向微涼的小腹,這會還帶着溫熱的餘溫,就像她以往抱着湯婆子醒來時一樣。
但江绾知曉,昨天溫暖她小腹的不是湯婆子,而是謝聿的大掌。
這會她已經有些記不清男子手掌放在自己腹上的感觸了,但不得不承認,謝聿的手掌還挺好用的。
正這麼想着,江绾聽見屋外傳來細微的說話聲。
嘀嘀咕咕的,像是銀心和凝霜的聲音。
江绾這便出聲:“我醒了,進來吧。”
話音剛落,兩名丫鬟就急匆匆地推門進了屋。
兩人自是擔心昨夜沒把主子伺候好,叫主子遭了罪。
但進屋一看,江绾面色紅潤,氣色也不錯,不像是出了問題的樣子。
江绾隻淺思了一下,便明白過來兩人在擔憂什麼。
她開口道:“我身子無礙,不知待會起身後可還會腹疼,今晨早膳還是讓後廚給我備一碗甜棗湯暖暖腹吧。”
比起難伺候的謝聿,江绾溫和寬待無一不讓臨風院内原有的下人感到萬分珍惜。
凝霜聞言重重呼出一口氣,懸着的心也總算落了下來。
謝聿的手掌雖是讓江绾得以安睡一晚,但畢竟不是什麼靈丹妙藥。
江绾起身後,沒多會就又被下腹的不适軟了身子。
她用過早膳就沒什麼力氣地躺在屋内美人榻上歇息。
因着身子不便四處走動,她昨晚睡得好此時也沒有睡意。
她就這麼睜着眼靠在美人榻上,不由胡亂飄散了思緒,東想想西想想。
突然,江绾想到了什麼,轉頭問:“世子今日在何處,可有離京?”
“回世子妃,世子一早外出辦公了,沒聽聞世子要離京的消息,夜裡應是會回府的。”
江绾并非想要刻意打探謝聿的去向,她隻是想起了一直未能送出去的平安符,若是謝聿今日又一早離了京,這回便又送不出去了。
得知謝聿還在京城,江绾就隻淡淡地點了點頭,沒再多問了。
隻是到了夜裡,謝聿并未回府。
江绾本是有意等他,但很快反應過來。
昨日謝聿不知她來了月事,不得已與她同榻一日,今日自是不會再來了。
至此,江绾便不再多等,沐浴洗漱後早早上榻入了睡。
夜裡沒有謝聿在屋,凝霜也吸取教訓,到了時辰便入屋替江绾換了一次湯婆子。
江绾一夜無夢,舒坦睡到天明。
今日身子已是比頭兩日緩和了不少。
江绾同樣在早晨閑來無事時問了一句謝聿的去向。
得到的回答仍如昨日一樣,謝聿在京城,但不在府上。
待到又過一日。
江绾月事将盡,身子已幾乎不再受影響。
有了别的事做,她便把謝聿抛之腦後了。
她一大早去了一趟素安堂和德宗院,午後又跟進了一些新屋置辦的事宜。
如此充實地又過了兩日。
立夏将至,今日天氣不佳,應是春末的最後一段陰雨日。
江绾晨間待在院中,擺弄了一下她的花草,又去到置辦得差不多的新屋中,坐在窗邊書寫作畫。
雨是在午後時分落下的。
窗外雨聲滴答,聽進耳中卻讓人有種心緒安甯的感覺。
潮濕的氣息從窗台飄進屋内,混雜着院中泥土和花草的香芬。
今日工匠送來了置辦在新屋中的美人榻。
江绾放了紙筆,欲要在此小憩一會。
還未起身,屋外就傳來了凝霜急匆匆的雀躍聲:“世子妃,世子妃!”
江绾擡眸,溫聲回應:“進來吧,何事如此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