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富江站在直徑兩米寬的深坑邊緣處。
長滿四周空地的莓果叢熟到發爛、腐壞,滲出膿汁似的白漿,引來嗡嗡不停的果蠅飛蚊。
無人采摘的莓果爛在地裡,散發出一陣陣甜到發膩反胃的香氣。
她冷眼看着昏迷中的布蘭特側躺在一堆爛泥裡。
褐發蓬亂,青白臉頰上劃出一道猙獰醜陋、皮開肉綻的長傷口。
乍一看,好似一張紅豔豔的嬰兒嘴趴在臉上微微蠕動着,想要吞咽些什麼東西。
在那浸染過‘獵物’鮮血的外套上重又覆蓋上新鮮的複仇之血。
富江看着布蘭特躺在坑底渾身抽搐,哼唧出一聲聲脆弱委屈的抽噎聲。
她忽然想起了——被親生父親砸破腦袋,扔進伊豆村枯井中的山村貞子。
……貞子沒有哭。
她摔進滿是黑臭淤泥與碎石屍骨的井底時隻發出一聲沉悶的碰撞聲。
之後,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從枯井的石頭縫裡向外回響。
堅定——沉着——持續的攀爬聲由遠及近的傳到富江耳中。
她站在《伊甸湖》世界的深坑邊,想起枯井裡的貞子一次也沒有哭過。
至少……她看到的是那樣。
富江蹲了下來,兩手握成拳抵在心髒下,眼神恍惚。
有一霎那她似乎真的望見了躺在井底的貞子——或許這不過是思念導緻的眼睛自發想象吧……
指甲盡數剝落的十指緊緊扒住井壁,血肉模糊的雙膝發出可怕的碰撞聲。
——咯哒、咯哒、咯哒。
那是裸-露的骨頭撞上石塊所發出的脆響。
貞子眼睛向上,凝望着在井口向下俯視的小女孩——七歲的川上富江。
在貞子雜亂髒污的長發下,她貝殼似的牙齒陷進蒼白唇瓣裡。下巴劇烈晃動,發出‘咯咯咯’的聲響。
她望着富江,好像有什麼話要對她說。
(我是川上富江)
(來自黒渦鎮的十六歲普通高中生)
貞子咬破了嘴唇,牙齒邊緣冒出迸濺的血珠。
她猶豫不決地張開嘴,拔出唇肉的牙齒可笑的發紅。
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沉默地低下頭。
而富江在貞子低頭的那瞬間便走了,回到同學之間,坐上駛回黒渦鎮的大巴車,結束這趟見證‘怪物’之旅的修學旅行。
任由貞子腐爛生蛆在黑暗陰冷的枯井中。
因為……
(川上富江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是黒渦鎮平凡居民裡的一員。
她的一生不該被怪物陰魂所糾纏……怪物。
兇殘醜陋、冷酷無情、擇人而噬的怪物)
富江不緊不慢地回到紅色敞篷車停放的地方,掀開後備箱,拉開大型黑色工具箱的鎖扣。
從種類繁多的鐵鍬、鋤頭、電鋸、電鑽等金屬工具裡翻找出兩把沾了土的長柄鐵鏟。
然後全部帶回到深坑邊,自己拿起一把鐵鏟,另一把扔在地上。
一邊往坑裡填土,一邊想着:
——夠了!受夠了……給我安靜下來!
别再想什麼山村貞子了!趕緊把她丢到一邊,快忘了她!
你在做什麼?!
你想拿這些無用累贅的情緒内耗嗎!
磨滅理智,篡改記憶,哄騙感情……你想發瘋嗎?
你要一個個回想起他們,繼而對‘現實’産生抗拒絕望而發瘋嗎?!
你想變成淌着口水,眼神癡呆,瘋瘋癫癫的傻子!
好讓操-他-媽的所謂星際聯盟高等文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任意擺布你的身體,操縱你的靈魂,禁锢你的自由嗎?
你想嗎?!你想嗎!
所以……别再想了。
所以……不要再想起他們……别想了。
富江倏然繃緊雙臂,握住鐵鏟把柄的雙手用力到青筋突出。
她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從急促粗重轉為刻意的深呼吸,噴出的鼻息好像沙漠地帶的熱風吹過沙土地,又急又幹,發出‘沙沙’聲。
她的胸口随着一呼一吸而高高鼓起又落下——鼓起——落下——鼓起——落下。
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似乎此刻富江體内的心髒正與大腦暗自較勁,掰扯個不停。
想點别的,快!
富江逼自己轉動腦筋:快——想想人類。
人類——人類總會這樣。
他們的眼睛善于欺騙,觀察其他人類時腦中冒出的主觀思想又會過濾掉太多細節信息。
他們對主動進攻型、實施犯罪的未成年人毫不在意,對這些沒有心的小怪物漠不關心。
見它稚嫩青澀、見它年輕幼小、見它尚有大好時光、見它……還隻是孩子。
便下意識忽略掉它是頭怪物,一頭啃噬過人肉,啜飲過人血的怪物。
一頭披着人皮、善于僞裝、于茫茫人海中蹑足潛行的食人怪物。
(川上富江不是怪物,不是)
她半彎着腰,眼睛注視着莓果叢,一鏟鏟的像個不知疲倦的鏟土機器灑下塊塊土壤,砸在布蘭特的肩膀、腹部與大腿上。
有很多蚯蚓與蝸牛茫然無措的拱出小土堆,在布蘭特身上轉來轉去,不知家在何處。
最近富江常常想起以前。
(十年直播裡從未這樣深入的思念)
——伊藤宇宙交融拼湊的小世界裡的黒渦鎮——想起黒渦鎮沒有随着藍星一同崩潰毀滅的時候。
她在那裡生活了十六年,以原住民的身份,後來才發現自己是藍星居民偷渡到黒渦鎮的——
你看,她又開始瞎想了,她才不是藍星人。
她逐漸想起貞子枯坐井底五年,後來便學會使用電視機尋找她。
想起月子刺猬似的黑色短發,會時常揚起一張太陽般燦爛的笑臉叫她‘姐姐!’
想起花子幼稚低-俗的廁所惡作劇。
想起美代梅雨季一樣的潮濕夢境……想起……
辻井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