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澤.伊爾熬過來了。
兩天三夜的反複刑訊快要将他的耐性磨的一幹二淨。
可是他還是隻有那些回答……沒什麼好說的了。
在安柏.安德烈威脅他說‘再從你嘴裡聽到一句謊話,你就到羑裡監獄當猴子去吧!’
但他依舊默然無語,雙唇緊閉,平靜的等待着第三天的‘曙光’到來。
他等待着。
在這間僅用兩根手指就能遮住通風窗口的黑屋子裡。
雷澤一直感到惡心——思維紊亂、理智崩塌、記憶錯亂下的惡心——被迫捆綁在即将墜毀的戰機裡時的那股絕望而不甘下的惡心。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那些記憶……那些油脂味、焦糊味、二氯二氟氣的味道。
他記得……他當然明白自己此時此刻癱坐在審訊室裡那張冷冰冰的超能感應椅上。
四周是他熟悉的——天海市第六區的緝查部内部裝修該有十幾年沒有翻修了
(不管是本部還是分部,全都是那一套冷冰冰的樣子。)
一些精密的重要儀器也全是些老貨。
(所以才會有鑽空子的我啊……)
桌對面是對他虎視眈眈的審訊員。
瞪視着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像極了十五區到二十一區裡饑腸辘辘的‘老鼠’。
雷澤可以百分百确定,這小子還沒見過那些幹癟疲憊的‘老鼠’。
他們唯一相識的機會隻有緝查部下達的‘貧民窟清除計劃’文件。
高塔裡的貴人見不得老鼠,他們生性-愛潔,體面高雅,而老鼠……是見不得陽光、上不得台面的。
可安柏現在真像一隻‘老鼠’啊……
隻要窺到他有絲毫的松懈,立刻就會被成群結隊的‘老鼠’給剝皮抽筋、剔骨挖心。
但隻要閉上眼……隻要稍微的分散些注意力。
他就能把那片星空帶回。
那片火光不斷、吞噬所有生命的黑暗星空。那天是聯盟970年12月15日。
他清楚的記得。
“……雷澤.伊爾,”安柏說:“請接着講述3月1日你經曆過的事情,一字不差的全部複述出來。”
安柏根本不相信從他嘴裡吐露出的任何字眼。
還在啰哩吧嗦的拿些重複性、碎片化、匪夷所思的刁鑽問題逼問他那晚烤肉店裡所發生的所有事件。
如果不是雷澤确信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他會以為這家夥隻是在單純的折磨他、羞辱他、看他笑話。
雷澤看着自己的手臂——上面全是血水與汗水,在他的注視下凝成了雞皮疙瘩。
又過了幾分鐘,他開始精神恍惚地胡亂猜想:
要不了多久……六天?十天?還是二十天?在下一次船員的聚會上。
塞薇.科倫貝爾船長看到‘快活烤肉店’的合金大門被貼上兩張雷切爾銀行家的黃色破産文書……她一定會火冒三丈。
她一定會氣紅了臉,就像她的頭發那樣紅!鮮血一樣的紅!
然後她就會殺了我……她知道我怕什麼,她向來知道該怎麼叫人充滿恐懼、悔恨的死去。
塞薇船長瘋的像隻墳冢裡的食腐烏鴉。
在這個聯盟建立已有九百餘年曆史的現在,居然還會編造些莫須有的童話故事充當古老久遠的傳承文化。
她會像她口中的祖祖輩輩一樣遵從傳統的強盜規矩給予失敗者血腥瘋狂、殘酷惡心的死法。
這也許是為了洩憤、為了示威、為了警告,肉-體的摧殘總會讓人銘刻在心。
她曾駕駛着‘曙光’3号太空貿易船從Z-X231号沙星将他挖出來。
她看過他骨瘦如柴、形如枯槁的活死人模樣,也看過他無助哭嚎、搖尾乞憐的樣子。
現在他搞砸了據點,直接破壞掉她的‘沙丘登陸’計劃。
以她冷血無情的性格,她一定會将他丢到邊境的某顆荒星上,就像那顆Z-X231号沙星。
——就像12月15日的那天。
他像隻垂死的鳥,從撞毀的第七軍軍用逃生艙裡摔進沙丘。
他的頭發與皮膚會先沾上一層砂礫,接着被厚厚的不斷流進的沙所掩埋窒息。
他的皮膚起初是緊緻飽滿、充滿彈性的光滑,而後是缺水的幹裂皺巴,變為一層松松癟癟宛若大了幾号的衣服挂在骨架上,而且在不斷往下滑。
而他的頭發會被太陽暴曬成沙金色……便如他現在的頭發顔色一樣。
他會被沙丘吃掉——遲了八年。
而‘曙光’1号星艦上的成員不會記得他,天海市裡被他幫助過的人會像遺忘所有死人一樣繼續生活。
他的名字不會出現在聯盟政府任何可記載的文本芯片上。
他像一粒沙融進了沙丘裡……沒有人會記得他。
“嘿!你睡了?!”
胸口被安柏用堅硬的激光棍使勁桶了一下。
雷澤如夢初醒般眨了眨眼,猛然看清這位審訊員的娃娃臉竟然也有了些安心感。
——畢竟朝夕相對了兩天三夜。
安柏的頭發不再一絲不亂,翡翠眼睛裡熬出大片紅血絲。
通身彌漫着香煙味與青段克萊因-粉的味道,還有大量濃郁刺鼻的咖啡味。
随着清晨來臨,安柏再次恢複理智與矜持,不再試圖恐吓威脅暴打雷澤,又開始擺弄他的通訊器了。
雷澤嘴唇一撇,兩眼上翻,暗想道:
這人是個傻子,無知無覺幸福快樂的傻子。
而和傻子說話最好不要太在意對方的措辭。
無視他、敷衍他、搪塞他才是最好的說話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