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千齡捧着紅傘進屋時,便發現氛圍不對。
室内,原本風雅閑情的熏香更換成了一種冷冽的松香,銀瓶裡空空蕩蕩,梅枝不見了身影。珠簾後,春半與林花兩名侍女兩手空空,似兩樁仕女俑立在賈想兩側。
賈想漫不經心地擎着一卷書,目光不曾落在祝千齡的身上,光看輪廓,又是誰家得意少年郎。
祝千齡心中一咯噔。
今日的賈想,太反常了。
雖然他隻與賈想見過寥寥幾次面,但賈想幾乎是見他一面,心聲就要炸一鍋,像是被風吹草動驚吓到的狸奴,恨不得四肢并用地朝生人抓撓,是祝千齡遇到過心聲最為聒噪的穿越者,無出其他。
然而今日,賈想的内心有同高冷的外殼一樣,甯靜,沉重。
祝千齡猶豫着,踟蹰不敢向前。
“怎麼不過來?”賈想先出聲。
賈想的口吻和煦,好似暖陽春風,祝千齡卻覺得通體冰寒。
他硬着頭皮,撩過珠簾,在叮當碎玉聲中,祝千齡見到了賈想的廬山真面目。
賈想沒有穿着高領衣袍,而是穿着一件寶藍色的圓領袍,腰處繡着的鳥雀栩栩如生,清晨陽光透過窗棂,落了他半邊身子還滿,顯得喉間那枚詭異的紋路更加突兀。
刻意的。祝千齡笃定。
賈想是刻意将咒印露出來給他看的。
祝千齡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興奮——是什麼事情讓賈想如此動作?
果不其然,多日的猜測得到了證實,賈想同那些想要欲擒故縱的穿越者,并無兩樣。
祝千齡自然知曉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賈想的監視下,昨日那一番對話,或者推及更早的時候,賈想就知道有雷青這一号人物想要帶走他。
不過是他表現得溫順,兼之血印加持,賈想料定他不肯妄自行動罷了。
看啊,他隻是昨日微微露出想要逃離的意向,賈想就迫不及待地露出欲擒故縱的真面目了。
隻是,不知為何,祝千齡心中升起一股悶悶的堵塞感,他細細品嘗一番——不甘。
祝千齡咬唇。
他不甘心。
但賈想由不得他甘不甘心,這厮随心所欲起來八匹駿馬也拉不住。
見祝千齡捧着紅傘不說話,他不輕不重道:“我教你的禮儀都被狗吃了嗎?”
語氣平緩得像是在讨論今日天氣真好,實則話裡的火星子四射,比熏香還要嗆人。
祝千齡流利地跪地,雙膝磕在柔軟的裘絨地毯上,其力道之大,發出一聲牙酸的悶響。
這一聲意外地砸開了賈想的心門。
【這小孩是不是心理不正常?】
賈想如是說。
祝千齡嘴角微微一動:“屬下知錯,請責罰。”
頓了頓,祝千齡又補充了一句稱呼:“主人。”
賈想的神情流露出幾分不自然,似乎這個稱呼是藏在衣物裡的綿綿細針,細細密密地紮着皮膚,不得舒暢。
但祝千齡的腦海内仍然靜寂無聲。
“我昨日說了要為你裁剪法袍。”
祝千齡盯着地毯上豎起的絨毛,感受到落在自己頭頂的目光挪開。
“春半,呈上來。”
春半領命,掠過祝千齡,轉過屏風,拿過一疊布料。
饒是祝千齡體内無靈力流轉,亦能被那匹布料中所蘊含的能量所吸引,眼角餘光中,多彩的絲綢層層相交,光澤流動,長瀑曳地。
賈想翹着腿,将手中的卷軸輕輕擱置,木軸滾動,苦澀墨香與熏香兩廂糾纏,書畫與彩衣交織傾瀉墜地,被祝千齡的膝蓋阻擋,往回卷了半寸,黃白裘毛沾了色,流光溢彩。
“這些都是上好的料子。”
“我待你不薄,”賈想歪頭,“也希望你能讓我滿意。”
祝千齡喉間蠕動,甚至有點想發笑——就這?
就這般輕飄飄地警告祝千齡,他的錦衣玉食都是賈想提供的,讓他不要不輕舉亂動?祝千齡回想起以往所遇到的穿越者手段,隻覺得賈想天真得可愛。
可不知為何,祝千齡卻笑不出來,他心中竟有一股強烈的解釋/欲,似卡在喉間的魚刺,難受得緊。
祝千齡緘默不語。
賈想并不知反派的内心所想,他隻知道曾經讀過的一句真理——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他還讀過一句真理——沉默就是承認。
祝千齡此子,不僅要在沉默中爆發,還要在沉默中拉着他一起滅亡。
賈想垂眸盯着書卷上繪制的四境地理圖,心緒比圖裡的邊界線還要綿長曲折。
“滾吧。”
他捂住眼,眼不見心不亂地繞過祝千齡,轉進了内室。
喉間未盡的語言就被這句話堵了回去,祝千齡忽覺手中一輕,紅傘被林花取走。
他擡頭,隻看到春半憐憫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關上了窗。
窗外光散,忽有雪。
風不緊,雪不急,月不重。
是話折子裡情人相會的良景。
雷青心中鼓動貫耳,他緊握拳頭,走過早已爛熟于心的小道,來到後院垂花門前,遙遙擡頭。
銀杏樹的枝幹崎岖,壓着院牆。
他心中忐忑,繞過垂花門,院中無人,隻餘折竹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