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洄穿好衣服出來搓頭發的時候,看見換了睡衣的斐溯正站在沙發面前發呆,像在審視沙發是否足夠他自己躺下去。
兩個人沒有任何預兆地同時看向桌上的白色計時器,時間模式,上面顯示現在正好是淩晨一點半。
随即又是視線的碰撞與交彙。
再是一個人倉促地錯開。
“困了嗎?”斐溯坐到沙發的一頭,将茶幾上面的兩個玻璃杯象征性地都往另一邊遞了一小截。
紀洄搖頭,學着斐溯的樣子故意坐在沙發另一頭,沙發不大,兩頭坐下來之後,兩個人其實也沒有隔很遠,不過一個小臂的距離。
他看向玻璃杯裡面的液體,兩杯都是清澈透明,紀洄沒懂斐溯給他兩杯水的意圖,但他确實挺渴,端起多的那一杯豪氣幹雲地給自己灌了下去。
斐溯又拿起少的那一杯遞到紀洄面前,紀洄皺着眉頭往後面躲:“我喝不下了。”
“漱口水。”斐溯語調平平,但紀洄肯定他在憋笑。
“你直接說不就行了。”紀洄莫名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斐溯在不懷好意地算計什麼,于是他繼續表達不滿,“惜字如金真的很适合裝裝的你哦。”
他自認為語氣惡劣,非常挑釁,但斐溯卻笑了起來,以窗外的夜色與燈光作為背景,讓紀洄晃神一刻。
于是他又湊近斐溯一點:“我以前真說過你笑起來不好看?”
“沒有。”畢竟說的是很醜。
斐溯笑意依舊,将頭靠在沙發閉目休息。
“我就說嘛。”紀洄以為他困了,沒再繼續扯些什麼有的沒的,準備拿過仍被斐溯攥在手裡的玻璃杯去洗漱。
他故意撫過他的指尖和手背,像以往那樣制造名為不經意觸碰的接觸。
往往不刻意就是最大的刻意。
斐溯仍舊閉着眼,被安撫過的手發熱,手指蜷縮,将情緒包裹在大概無人可知的角落。
又回到洗手間,紀洄擦去鏡面上的霧氣,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将半幹的頭發全部往上撩,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張臉。
他學了一會面無表情的斐溯,又學了一會斐溯的笑,最後終于把自己整笑了,于是笑着笑着他又開始想哭。
這種情緒不受控的莫名變化,他自己都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次。
過去的記憶反複回想,遲來的解法用不到無常的未來。
他也抓不住當下。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這樣的話,他反倒可以一往無前、不顧一切地去表達。
可是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記得。
所以不敢多說一句話。
“在當納西索斯呢。”斐溯的聲音打斷他的傷春悲秋,“電熱毯開了有一會兒了,可以去睡覺了。”
紀洄迅速吐完漱口水,根本沒來得及計較自己門沒關和斐溯是什麼時候站到門邊上這兩件事,而是瞪大了眼睛:“電熱毯?”
“空調還沒找人來修,隻能用電熱毯,湊合一下吧小幾大爺。”斐溯覺得他能瞪成這樣真是有些為難他自己了。
“重點不是這個吧!”紀洄忽略稱呼,張開雙手給斐溯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又指斐溯身上穿的衣服,“氣溫十幾度,你開電熱毯?”
斐溯嘲道:“我看三十幾度的水你也覺得冰,還以為你特别怕冷呢。”
紀洄沒話說了。
他一點不客氣地掀開被子往床上滾,因為心理預期是熱被窩,所以他躺進去的時候感覺是格外冷。
“非下文你真欠。”斐溯抱臂站在床邊看着紀洄的神情,搶先一步開口。
紀洄一隻手伸出被窩給他比了個大拇指,然後五指張開拍了拍身邊的被子,壓在空床的那一部分上面:“快兩點了,趕緊睡吧。”
斐溯眼睛放在那隻拍完就沒收回的手上,彎腰捏着手腕給他塞回去,自己掀開被子的一角躺了進去。
啪的一聲,滿室燈光熄滅,窗簾沒拉,清冷的月光照亮一隅,或者是路燈,又或者隻是萬家燈火的其中一盞落入此間。
房間隔音太好,安靜到隻剩下清淺的呼吸聲,紀洄隻覺得腦袋裡雜亂的聲音越來越大,完全沒有睡意。
床很大,被子也很大,他和斐溯都平躺着,肩膀挨不到對方,中間還是隔着紀洄的一個小臂的距離。
之所以這麼準确,是因為紀洄側過身伸出手測的,他的手腕搭在斐溯的手臂上,聲音和動作一樣輕:“你睡了嗎?”
斐溯全身上下都沒動,除了嘴:“睡了。”
“那你睡吧。”紀洄收回手,仍舊是面對斐溯側躺,因為斐溯睡了,所以他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其實經常看不到他的眼睛。
在某些時候,人和人之間的視線交錯和動物之間的捕獵有些相似,獵手通過對方的視線來判斷自己是否暴露,而獵物以此來思考對方是否對自己感興趣。
因而視線在某些時候不需要徹底地捕捉就能被感受到。
就像斐溯閉着眼,也知道紀洄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卻不是像自己觀察他那樣的視線,而是反向的背景虛化。
他遠離紀洄那一側的手指握拳又松開,最後依舊是拇指搭在食指上面,很輕很輕地掐着自己,以穩固躁動的内心,讓它和表面同樣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