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事情,王耀記得不大清楚,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如何爬上了坦克,如何回到了營地。臨近傍晚,他才發覺自己的手可能受傷了,因為上面纏了些繃帶,但究竟是誰纏的,何時纏的,他一點都不知道。
“還好麼?”晚飯時候進來的是那位沒有自我介紹的克格勃工作人員。
“還好。”王耀點了點頭。
“謝謝,”那個男人坐到了王耀身邊,“也許有點不合時宜,不過這是您的勳章,謝謝您。”
王耀看着手裡的絨布盒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的手主要是擦傷,還有點輕微的燙傷,軍醫已經幫你處理好了,明天之前不要沾水。還有,我們的軍事基地要後撤,你是和我們一起後撤還是選擇回基洛夫坦克城?你的狀态看起來不大好,我們尊重您的選擇。”
“我回基洛夫工廠。”王耀收起了勳章,“我很好,别擔心。”
“這是您的晚飯,早點休息吧。”
“好。”
大門再次關上,甯靜了片刻,他終于感受到陽光柔和地透過窗戶撒了進來,王耀閉上眼睛又睜開,他知道自己已經習慣了極端的白晝,就像耳朵已經習慣了隆隆的炮聲。他站起來,走到桌旁,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湯,紅色的湯令他有點不适,但他還是把湯匙塞進了嘴裡。
饑餓的感覺回來了。
疼痛的感覺回來了。
這些來自□□上的感受逐漸清晰了内心的酸痛,湯喝幹了,王耀放下湯匙,拿起碗,他沒有吃飽,他命令自己再去找一些食物來。
“您還好麼?”坐在屋外的醫生見他走出來便擡頭問他。
原來是在醫院,王耀微微擡起了手上的碗:“我可能沒吃飽。”
“您已經吃飽了。”女醫生接過他手上的碗,“您的饑餓感是一種錯覺。”
“哦,是麼?”
“您平常也吃不了這麼大一碗,不是麼?”
王耀看了看碗,點點頭:“您說得對。”
“年輕人,你的壓力很大,”女醫生邀請他坐下來,“我建議你要懂得發洩,這是戰場,會有太多不應該出現的事情出現,沒有人可以忍耐,你需要發洩。”
王耀隻是呆呆地看着她。
女醫生摘下眼鏡:“也許吧,我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是我已經做了幾十年的軍醫,說實話,您這樣的案例不多。相較而言,我對那些又哭又鬧的年輕人比較放心,您這樣過于安靜的行為,有點危險。看得出來您很理性,很善于克制自己,那麼現在您也許得嘗試用理性來命令自己發洩發洩,要不然你會被壓垮的。”女醫生拉過王耀的手,解開繃帶,“你,沒有你想的那樣堅強。”
發洩?
王耀不确定自己能夠理解這個詞。
“你有妻子麼?你平常遇到壓力會找誰宣洩?”
“我沒有妻子,”王耀思索了片刻,“我不是太會找人宣洩。”
“好吧,也許我也不是良好的傾訴對象,我隻是一個表情冷酷的外科醫生,這樣吧,年輕人,我給你一雙橡膠手套,你去洗個澡,洗久一點,回來後我重新幫你消毒包紮,這樣你的感受會好一些。”女醫生掏出手術手套遞給王耀。
“謝謝。”
“不用謝。啊,對了,”女醫生似乎是歎了一口氣,“不是任何人都能供你宣洩情感,如果你身邊恰巧有這樣的人出現,不要壓抑,哪怕隻有一點點的念頭,你也要說出來。人類本就不是适宜于孤軍作戰,兩個人在一起,要比你想象的更加堅強。”
十分鐘後,王耀拉開了醫院淋浴室的噴頭,溫水從頭頂噴灑下來,混着灰塵流了一地。發洩?宣洩?王耀不知道這是什麼,他隻是看着自己的手,戴着手術手套的手,溫水從橡膠表面劃過,不留一絲痕迹,比他工程師的線手套,與外套搭配的皮手套,和禮服搭配的綢手套更加絕對,顔色更加刺眼。王耀突然發現,除了夏季,自己似乎離不開手套,他的行李箱裡至少有十幾雙手套,如果能夠裝下,他也許會塞進更多。
我會被壓垮麼?王耀想起了醫生的話:哪怕隻有一點點念頭,你也得嘗試發洩。
于是雖然不願意,但王耀還是命令理性驅動自己撕開了這層橡膠保護,溫水随着退去的手套淋到了皮膚上,混迹着灰塵的水又混進了血。
啊!王耀覺得有點疼,但他還是把手套扔到了一邊,将傷痕累累的手指插進了頭發裡。血的氣息彌漫開來,變奏了水溫原有的感覺。
啊……王耀感到一滴眼淚從眼角滑出,滾燙,冰涼。
王耀不知道時間的概念在多久以後才重回他的大腦,但他的确覺得自己好受了點,他關閉了水閘,穿上新衣服,走了出來。
新軍裝,幹淨的狀态,說不定自己能睡上一覺,明天就一切都好起來了。王耀對自己說。他用毛巾擠幹了手指上的血,準備返回醫務室。
頭發還很濕,所以王耀夾着帽子,慢慢穿過空地,數着步子,看着地面上被拉長的影子。
這時,另一個影子出現了,然後和自己的影子交錯在了一起。
王耀挺直背,回過頭。
“您好,伊萬。”
“……”
兩個人沉默地站了片刻,伊萬擡起手,理了理王耀額前的頭發:“你決定明天回基洛夫工廠?”
“對。”
“等等。”
“怎麼了?”
“讓我看看你。”
“怎麼了?”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讓我看看你!讓我好好看看你!”伊萬抓住了王耀的胳膊。
“好了,我走了。”大概一分鐘後,一聲哨聲從院子外面響起,伊萬放開了手,“再見,我走了。”
院子太小,隻需要幾步路便可以令他消失在門口,大鐵門關上了,吱呀一聲。
王耀突然明白了什麼,他扔下帽子,沖到門口,拉開鐵門,伊萬恰巧走到拐角。
不知是哪來的力量,王耀用盡所有的力氣喊了起來:“伊萬!!”
“伊萬!!活下來!活下來!!你一定要活下來!!”
那個背影停頓了一下,離開了。
四周的人看着王耀,臉上有點驚訝,一個上尉軍銜的人走了過來:“哪個連隊的?你的帽子呢?”
“基洛夫工廠的,帽子在院子裡。”
“他是基洛夫工廠的工程師,上尉同志。”女外科醫生及時走了出來。
“看出來了,一個外國人。”上尉的表情依舊很冷酷,但是聲音小了點,“謝謝你喊了這句話,畢竟,有很多人都叫伊萬。在軍營裡記得把帽子戴好!工程師同志。”
上尉同志離開後,王耀默默回到院子裡,撿起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塵,準備戴到頭上。
“不用了。”女外科醫生拉開她狹窄的醫務室,“把手伸出來,我幫你重新消毒。”
看到王耀那雙明顯被水泡過了的手,女醫生微微笑了笑:“看來你有可以宣洩的對象,下次也要記得喊他的名字。希望你下次還有機會,喊他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接送的汽車來了,戰況比王耀想的要糟糕很多,這次的行程至少多了兩個小時,繞了很多的路才到達第六工人村。在離開的三天裡,工廠倒沒有太大的變化,至少所有人都還在,王耀也回來了。大家彼此打了打招呼,廠書記告訴車間主任:“他受傷了,今天安排他休息。”
“沒關系,隻是輕傷。”
“這是統戰部特别交代的,好好休息一下,小夥子,相信我們可以的。”廠書記拍了拍他的肩膀,“記得按時換藥。”
盛情難卻,外加上旅途的颠簸确實令人疲憊,回到宿舍後,王耀便一頭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巨大的爆炸聲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