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大雪,你要出門麼?”斯捷潘扶着辦公室的門問王耀。
王耀點點頭:“我要去一趟十二月黨人廣場。”
“很遠,廣場很遠呢,你别關門,我到你的辦公室睡一會兒。”斯捷潘走進來,躺在沙發上。
“蓋好毯子,跟外面的工友交代了麼?空襲來了記得讓他們來叫你。”
斯捷潘閉上眼睛點點頭:“早點回來,大雪天很冷的,小教授。”
寒冷,饑餓可以把一些最簡單的事情變得複雜,最初的一兩天可能會影響工作,後來便逐漸失去了奔跑的能力,再過一段時間,即便是最簡單的行走都開始變得困難了。王耀走出工廠的大門,漫天的雪花滾着大風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他隻好壓低了帽子,弓着身子向前走去。路過車站的時候,他抱着僥幸看了一眼,一輛冒着黑煙的公交車就停在車站不遠的地方,可能因為這次空襲才剛過去半個小時,車上的屍體都還新鮮,爆炸把現場弄得很糟,不多的幾個人在收拾着殘局。王耀從他們身邊走過,聞着血腥的味道,朝着有六個站台遠的十二月黨人廣場走去。
兩點?王耀看了看表,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而他知道自己身體裡儲備的力量已經所剩無幾,于是他走到廣場的一角,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眼前的涅瓦河是熟悉的,一旁的海軍司令部大樓也是熟悉的,曾經的那麼多的日子裡,他走過這些建築,見證着他們的溫馨與繁華,但現在,在淹沒于天地的風雪裡,他們的樣子陌生得如同初見。廣場中心,彼得大帝的雕像已經被沙袋和木闆防護了起來,就像是一座矗立着的炮塔,形象怪異。
王耀坐在長椅上發呆,像是在看一場冰雪的歌劇,坐姿筆直。
“年輕人,”坐在椅子另一端的老人回頭看了看他,“别坐太久了,坐太久就站不起來了。”
老人也已被大雪淹沒,如果不是他開口說話,王耀不知道這是個活人。
“謝謝您。”王耀回過頭,對他笑了笑。
“您是在等您的戀人麼?”老人也露出一個溫情的表情。
“……”王耀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等一個朋友。”
兩個人沒有再交談,寒風毫不留情地呼嘯着,空蕩蕩的廣場上隻有幾個拖着雪橇取水的人在往返走動。
喇叭裡的節拍器滴答地響着,兩點過十分了,王耀看了看表,他會來麼?他能來麼?
終于,一個人踩破了這個舒緩的節拍,踏破風雪而來。
王耀看到他在廣場上尋找,他張了張嘴,竟然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王耀站起來,努力地揮了揮手。
那個影子似乎突然就這樣看到了他,開始快步向他跑來。
“王耀!”
“……”
“你還好麼?”伊萬拍掉了他肩膀上的積雪,“你還好麼?”
“我很好。”王耀不确定眼前的一切是幻覺或是真實。
“你看。”伊萬從包裡掏出一個東西,放到王耀手裡。
“奶糖?”
一顆小小的奶糖,王耀突然笑了起來:“你從哪裡得到的?”
“我去了莫斯科,在莫斯科得到的。德軍已經把大多數重型裝甲車移到莫斯科了,我被調到了莫斯科那邊。”
王耀這才注意到他的領章變了:“伊萬,你現在是團長了?”
“對,隻要在戰場多呆幾天就會升職,因為總是會有職位空缺的。”
“你……怎麼找到我的?”
“還記得帶你來軍事基地的那位軍官麼?他是朱可夫元帥的副官,是他幫了忙。當然,除了這個,他還另外幫了我個大忙。”伊萬從包裡掏出了另一張紙,“明天,帶着行李到這個軍用機場,這架飛機會把你帶到莫斯科,然後會有人送你回ZG。”
“什麼?”
“離開列甯格勒,王耀,離開SL。”
“不,我不會離開。”王耀把手從伊萬手裡抽了出來,插回到了大衣包裡。
“王耀!這是戰争!不是玩笑!你以為你已經見到了真正的戰争?你沒有上過前線!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幅地獄的景象!列甯格勒已經被包圍了!我們的多次突襲都失敗了,每天死掉的人多得都來不及埋!你以為人人都有機會可以離開?”
“不,我不會離開。”王耀冷冷地說。
“啊!天呐!你的腦子壞掉了麼?”
“喲,布拉金斯基,這就是您那位朋友?”
伊萬正在氣頭上,沒注意到走過來的人。
“您好,我是他的政委,您就是那位國際留學生?很高興認識您,我叫安德烈。”這個人個子和伊萬一樣高,淺棕色的發色,灰藍色的眼睛。
“您好。”王耀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您有一雙美麗的黑眼睛,說句實在的奉承話,您的黑眼睛比姑娘們的還要美麗,如果您做了我的俘虜,我一定會忍不住把您的黑眼睛挖下來留作紀念。不知道DG人會不會這樣幹。”
“我想我不會成為DG人的俘虜的,或者您認為列甯格勒要淪陷?”王耀笑眯眯地看着他。
“好可怕的國際留學生,您是要用這句話把我送上軍事法庭麼?”
“比較難,我想布拉金斯基同志不會幫我為您剛才的那句失當言論作證的,安德烈同志。”王耀不經意間歎了口氣,“謝謝您的好意,可您沒能吓倒我,讓我們獨處一會兒吧,好麼?”
安德烈尴尬地拍了拍伊萬的肩:“我會回去幫你告訴上面一聲的,喏,我幫你争取兩個小時,你試着自己說服他吧。再見了,國際留學生,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希望你的眼睛還在。”
“抱歉,我,”王耀穩定了一下情緒,“我不是想和您吵架,送我回去吧,伊萬,抱歉,我不會離開列甯格勒。”
“好吧,給你。”伊萬從腰帶上扯下一個酒壺,“你現在連走路都走不穩,喝點東西。”
“不是伏特加?”王耀接過來,擰開蓋子。
“伏特加兌了點糖。”
兌了很多的糖,但是這種甜膩的味道在此刻是一種享受,配合着一點酒精的味道,令人感到愉悅。
“把它喝完。”
“謝謝,那麼我回……”
伊萬抓住王耀的手腕,搶過空酒壺,扔在了地上:“跟我來。”
王耀根本拗不過他:“去哪裡,幹什麼?”
走在前面的安德烈聽到響動,回過頭,看見伊萬拽着那個留學生向着海軍司令部走去,他趕緊往那個方向跑去:“喂,布拉金斯基,喂!伊萬!你在幹什麼?”
“給我兩個小時,我要帶他去一個地方。”伊萬沒有理會追上來的安德烈。
“我管你要去哪個地方!?該死!你開上車是要幹什麼?”安德烈緊緊地拉住方向盤。
“現在這兩個小時是我的,安德烈,滾到一邊去。”
“你瘋了!伊萬!你在發瘋!”安德烈阻止不了他,隻好爬上車,“該死,留學生!你看到了麼?你這該死的家夥!你又把這個瘋子弄瘋了!”
敞篷的軍車開得很快,王耀一直想掙脫安德烈的手,但是安德烈卻固執地拉着他:“别動!真傷腦筋,你也是個瘋子,我看出來了!你别想跳車!”
王耀沒好氣地甩掉了他的手:“……我不會跳車的,我沒瘋。”
最終,颠簸的軍車一直開到城市郊區才停了下來,城郊已經是一片廢墟,聽到了汽車的動靜,幾個步兵從戰壕裡探出頭來。
“政委!團長!”戰壕裡的步兵全都站了起來。
步兵連的指導員受了點輕傷,他也趕緊跑過來:“請問領導,有何指示。”
安德烈無奈地對伊萬翻了個白眼:“我們過來看看地形,你們繼續。”
“敵軍是多久之前發起進攻的?”伊萬沒有理會安德烈的情緒,他問那個連長,“後面這棟大樓裡有火力部署麼?”
連長趕緊點點頭:“就在那棟大樓裡面。”
“好,我們去那棟大樓。”伊萬拽起王耀的手。
安德烈隻好搖搖頭:“你們的通訊兵在哪裡,我要給總部打個電話。”
這棟大樓也許曾經是一棟百貨大樓,爆炸的殘垣下面還有一些破碎的櫃台和貨品,旋轉的樓梯令王耀想起了他們那棟老宿舍,燒焦的地毯上殘缺的紅色像是對此情此景的無情諷刺。
“你要幹什麼!”王耀滿腔的憤怒。
“我要讓你看看戰争。”伊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他帶到了五樓。
埋伏在這裡的是一組機槍手,突然到來的坦克部隊領導讓他們有點詫異,這個時候幸好安德烈追上來了:“我們在執行命令,你們管好自己。”
機槍手們隻好盡量忽視後面的兩位領導,趴回了各自的位置。
安德烈拽了拽身上的灰色制服,調侃地看了伊萬一眼:“你想讓他看DG人殺SL人?布拉金斯基,你可真會選擇教材啊。”
站在高樓上,可以看到遠處的瓦礫上躺滿了屍體,這是上一次突襲産生的,白雪被染成了紅色。
“你想讓他知道什麼?戰争的殘酷?我想他知道吧?你不是說他是從普希金市自己跑回來的?”
伊萬拿起望遠鏡,眺望着遠方:“我想讓他知道,留在這裡他一無用處,除了給我們收屍。”
“放下望遠鏡!該死!”安德烈突然拽下了伊萬手上的望遠鏡,“好像有狙擊手。”
遠處的建築很甯靜,看不出任何的人煙,安德烈拽住王耀,把他按到了一個角落裡:“不許動!該死,我覺得有狙擊手!布拉金斯基,你也别動!”
機槍手們聽他這樣說,都緊張地扭過頭看着他。
也許隻是哪個馬虎的德軍忘了關閉瞄準鏡,或者是單憑有着十年狙擊經驗的老狙擊手的直覺,安德烈感到了同類的存在。
甯靜中,一聲槍響劃過長空。
蹲在左側窗口的機槍手聲都沒來得及吭一下便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