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廣場位于望淵軍校的東門,呈長條形,從東門延伸,貫穿軍校教學區,兩邊零零散散分布着九棟教學樓。它靠近東門的那頭矗立着一堵巨大的漢白玉牆,正面雕刻望淵軍校的校徽,背面是校歌。旁邊八根石柱簇擁出一個環形祭壇,每根石柱上都記錄着一段望淵軍校的校史。
望淵軍校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七月廣場的盡頭有這樣一處地方,他們往往止步于每天上課的教學樓,隻有洛暮才喜歡往這些偏僻的地方跑,每個校園的角落她都了如指掌。
祭壇非常荒蕪,野草沒過腳踝。東門離生活區太遠,平時鮮有人至。洛暮繞着石柱走,欣賞上面雕刻的圖畫。說來遺憾,她已經在望淵待了三年,平日也經常來東門附近散步,但這居然是她第一次認真地欣賞這些浮雕。她已經要畢業了,這也許還是最後一次欣賞。
轉到第四根石柱的時候,洛暮的腦海裡又浮現出剛剛和園丁的對話:
“前線打得厲不厲害?戰争還會打多久?什麼時候能停戰啊?”
洛暮同樣好奇答案。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這隻是場普通的叛亂,但随着時間推進,前線的消息被封鎖得越來越嚴密,官方對戰争提及越來越少。在媒體的暗示下,民衆都相信帝國勝券在握,放心地回歸到日常裡去。
是呀,帝國這麼大,叛亂又在邊境。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呢?
人們的生活照舊,工作、學習、聚餐、運動,娛樂消息又開始霸占頭條。隻有增長的物價和越來越沉默的軍部暗示着戰争依舊存在,且從未像他們認為的那樣“不過是場小打小鬧”。
帝國依舊遲鈍地運轉着,你無法說明它的遲鈍是因為自信還是恐懼。
“真是服了,難道他們都是群蠢貨嗎?”
洛暮自言自語道,低頭踢開腳邊的碎石。
“難道這就是你跑出來的原因?”
一道冷冷的聲音從石柱後面傳來。
洛暮猝然擡頭,左手擋在身前,同時迅速後撤幾步,拉開距離,所有動作都在電光火石間完成。毫無疑問這就是她身體的本能,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預熱,她已經擺出一個軍事訓練中經典的防守姿态。
聲音的主人自石柱後踱步而出。他和洛暮一樣身穿少尉軍裝,有着利落的黑色短發,一雙輪廓優美的蒼翠色眼睛。他的容貌極為出色,甚至有種女孩的秀氣,隻是他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的傲慢削弱了這種美感,使他具備一種隐隐約約的妄自尊大的氣質。
即使如此,他的那雙綠色眼睛依舊值得贊歎。此刻風吹動廣場邊的杏林起伏如海浪,但樹葉鮮嫩的顔色在這雙眼睛前倏然黯淡,淪落成老電影裡黑白的背景。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綠色都在這雙眼睛前死去了。
在聽到聲音的時候洛暮就猜到了來人,但直到對方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她的視野下,她才收起防守的姿态,說:“太子殿下居然有閑情逸緻到這來。”
這個青年正是帝國的太子林晖。
林晖在洛暮面前站定,從容道:“不來的話,豈不是錯失欣賞洛暮少尉格鬥術的機會——少尉剛才的反應真标準,難怪學校會把模範畢業生頒給你。”
“模範畢業生?”洛暮問。
“是啊,少尉不知道自己有此殊榮嗎?”
“不知道,也不在乎。”
林晖輕輕地鼓了幾下掌,說:“好一個不慕名利的軍人!”
“真奇怪,我想典禮還沒結束,殿下怎麼有時間在這裡點評我。您離場,有些人恐怕要如喪考妣了。”洛暮反唇相譏。
“典禮那麼無聊,少尉都如此明智地出逃,卻不允許我緊随其後,”林晖淡淡笑道,“這就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究竟誰才是百姓,”洛暮說,“而且您對這些儀式應該格外熱衷吧。”
“少尉對我總是多有誤解。”林晖嘲道。
“這您就錯了,我對于揣測您不感興趣。殿下身邊自有大把人精于此道。”
“可他們都非常愚蠢,我不需要蠢人的奉承。倘若少尉能多理解我幾分,我一定會倍感寬慰。”
“這可不巧,在我看來隻有俗人才需要旁人的理解,殿下恐怕不願意讓自己與這個名詞扯上幹系吧。”
兩人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短短時間内口舌交鋒數次,面上都挂着冷笑,仿佛非要等到一方投降才肯停止。這兩個天資出衆的年輕人有些地方太過相似,他們出類拔萃,心高氣傲。秉持着同性相斥的原則,他們相遇時就會極盡所能地挖苦對方,就像故事中用劍攻擊鏡子裡那個自己的騎士。
最終是洛暮先止住攻擊,她作出一個停戰的手勢,說:“你不覺得這樣的說話方式很累嗎,林晖?”
她沒有用譏笑的語氣說出太子殿下,這就意味着他們的對話回歸平淡。果然,林晖也收斂了臉上富有攻擊性的笑容,平靜地說:“我以為你樂在其中,洛暮。”
洛暮心想我樂在其中個鬼,隻是看到你這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就想嘲諷一番。但她懶得再與林晖唇槍舌劍,直逼主題:“無事不登三寶殿,殿下找我有什麼事情?”
“沒什麼,隻是突然想起之前邀請你做畢業晚會上的舞伴,怕你貴人多忘事。”
“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從不忘事。”洛暮說。
“我對此深信不疑。”林晖向洛暮伸出手,“希望今晚我們都是合格的舞伴。”
“一定如此。”
洛暮與他握手,隻是他們的姿态神情不像是晚上将要共舞的青年人,倒像是兩個國家的元首在互相緻意。
“那麼晚上見。”林晖說。
“晚上見。”洛暮忽然想起什麼,“等一等,最後一個問題。”
林晖揚起眉。
“怎麼找到我的?”洛暮問。
“很簡單,我隻需要設想如果我心煩意亂會去哪裡散心就好了。那我也問最後一個問題,怎麼跑出去的?”林晖說。
“也很簡單,不過我決定晚上再告訴你。”洛暮回答。
“這很好,使我對晚上的舞會又多一分期待,現在算算應該有三分了。”林晖笑了笑。
“竟然隻有三分。”
“是的,舞會與典禮同樣無聊,在帝國一切事物都很無聊,哪裡都一樣。”林晖聳了聳肩,綠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厭倦。
“這話我承認。”洛暮點頭,“但願你那三分期待到最後不要變成失望。”
林晖輕笑一聲。
他們分開,洛暮目送林晖消失在廣場盡頭,才向宿舍走去。其實宿舍與禮堂都在一個方向,放在以前她樂意和林晖再同行一段,但現在她心事重重,恐怕會流露出什麼端倪。洛暮這段時間思考的事太多了,她非常疲憊。
她推門走進宿舍。
這原本是個兩人間的宿舍,然而洛暮的舍友已經搬走了,在戰争爆發的第二個月。舍友叫弗吉尼亞,性格跟名字一樣純真可愛。離别時洛暮堅持把弗吉尼亞送到校門口,熱烈地與她擁抱,祝福對方有光明美好的未來,還說以後多多聯系。
其實洛暮清楚這大概就是此生最後一面。
那天還有個小插曲,她們走到西門時突然下起了雨。局部降雨,陽光和烏雲的界限恰到好處。雨滴在校門外淅淅瀝瀝,校園内卻碧空如洗,陽光照耀着生活區成片的宿舍樓,樓頂深紅色的瓦片熠熠生輝。
洛暮為弗吉尼亞撐着傘,一邊感慨東邊日出西邊雨,一邊松開女生的手,把她送到另一把傘下。撐傘的是個男人,穿着少校的軍裝,容貌應該還算端正,洛暮沒去記他的臉。她隻是在聽到弗吉尼亞的介紹時,驚異地擡頭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