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頭頂罩着的雲霧給撥開,一副風度極佳的樣子牽着表小姐下馬車。
表小姐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
待她站穩,我欲撤手。卻發現對方的手如鐵鉗般緊拽着我的。
我吹眉瞪眼,暗中使勁,對方大發慈悲松開手我才抽回我那被攥的發青的左手。
我木僵着擡起臉想向表小姐寒暄幾句。
隻是話到嘴邊,全都無影無蹤了。
她穿着一襲杏黃紗裙,梳着小盤髻,描唇畫眉也難擋眉宇間勃發的英氣。
我望着表小姐離去的背影。
“呆瓜,被我們家小姐美得迷住眼了吧。”方才的圓臉婢女跳下車,身手少見的敏捷,真是動若脫兔。
她的語氣中帶着三分竊喜七分輕蔑。
“我”我語塞。
本來的平靜也變成了驚駭,随後我就像夾着尾巴的老鼠躲在吳不可和孫寶成的身後,亦步亦趨,能不多說一句就不會浪費一口口水。
“遊千蹤,你難得不聒噪,要是梁大人知道了肯定會安心的。”吳不可難得贊許我一回。
我心内五味雜陳,懶得反駁,畢竟對着和梁贽煜極其相似的面龐,我還是心有餘悸的。 就在我以為這十幾日能安然無恙地混過去的時候,一直一言不發不苟言笑的表小姐身旁的那個自稱靈澤的婢女将吳不可同孫寶成趕回府内值班。
我眼巴巴看着兩個人潇灑離去的背影,扼腕歎息,難掩沉痛。我的兩條腿也往外面走去,那是克制不住的逃跑的沖動。
“這位郎君,我家公子在信中說了,要你伴着我家小姐些時日,小姐生在江南長在江南,這還是頭一回到宣州這樣的地方,郎君可要多多帶着小姐出去賞玩。”靈澤拿一雙榆葉般的眼看着我。
我嘴巴一抿,眉頭一蹙,裝作為難要拒絕。
“遊千蹤,你别說其他的話了,既然我表兄在信中指定要你陪着我,肯定有他的深意,你我都不要違背的好。”一向在旁孤芳自賞的表小姐突然發話。
表小姐的聲音婉轉柔和如莺啼。
“我”我還要為自己争取幾分,靈澤就用好自為之的眼神看着我離開了。
現下,知府院内隻剩下我和這位表小姐了。
“表小姐。”我喉嚨幹澀,說完一句,便沒了下文。
這個梁贽煜也真是的,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把他這個表妹推給我算是怎麼回事,我在心内懊惱。
“站在院子裡愣着幹什麼,還不随我出去。”聲音柔和的表小姐扔下生硬的話語,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啞口無言,隻能像個提線木偶般跟人家走出知府大門。
宣州内沿河設市,臨街開鋪,往來行人絡繹不絕。
我和表小姐也是其中的兩個。
表小姐似乎例行公事般,在街上雖是漫無目的地走着,但眼睛隻盯着路,不去看那些小攤上琳琅滿目的物品。不似尋常女子那樣活潑。
她一個人安靜到死寂都沒關系,但我可在她身邊,像個挂件似的,她走哪我得跟到哪,我受不了這蔓延在我們身上的一潭死水般的氛圍。
“表小姐,你看你香汗淋漓的,恐怕是熱了,走了這許些路,口渴嗎?”我主動說了第一句話。
表小姐聞言站定,轉身看我,我被那雙同梁贽煜一樣的寒眸看得心内發怵。
她怎麼許久不發話,難道覺得我自作主張?
“口渴,然後呢?”她看着我,不曾移開視線。
我擡袖抹去額上汗涔淋淋的水迹。
“這附近有賣熟水①的,表小姐要嘗嘗嗎?”我指着一旁的鋪子。
表小姐矜持地點頭,我讓她站在原地等我一會,便提步往熟水鋪子奔去。
“老闆,要兩份熟水。”
我拿着兩杯竹筒裝着的熟水,小心翼翼來到表小姐身後,我還未叫她,她突然利落轉身,一個手刀便要劈下來,看見是我才停止動作。
我吓的長大嘴巴,兩隻手緊緊攥住竹筒,差點捏碎清脆的竹子。
“表,表小姐,熟水。”我僵硬着手臂遞給她一份。
表小姐将眼中方才洩露出的寒芒收起,取過我手中的竹筒,兩手相觸之際我逃也似的縮回手。
“下次,不要在我背後出現,我會把你當作賊人誤傷的。”表小姐說着解釋的話語,我縮着脖子,不知道我是不是該說聲抱歉才好?她的語氣可一點也不心虛呐。
“還有,叫我知魚,表小姐太過生疏了。”表小姐語氣敷衍,她說完後就喝了一口熟水,還被嗆到了。
我心想,這尊大佛千萬不要被熟水嗆死,不然梁贽煜回來肯定非殺了我不可。
我迅速擡起空落落的那隻手撫着她的背來回順着。
“你好點了嗎?”我緊張地問。
她的咳嗽聲止住了,看我的眼神晦澀難懂。好像很介意我碰她似的。
我如遭雷劈般收回手。我意識到我越界了,在這個男女大防的時代,我的舉止怎麼都不算規矩。
我找話題緩解尴尬:“知魚小姐,你和梁大人的名字聽起來真的很像。”
“是嗎?我的知是知書達理的知,魚是如魚得水的魚。”知魚一本正經的說。
我幹笑着點頭,在心裡記下他們名字的分别,低頭喝了口熟水,心不在焉。
“熟水喝着很甘甜,有淡淡的清香,我喜歡。”知魚冷不丁道。
“當然,我還是更喜歡茶水。”知魚發表見解,我聽着耳朵疼。
正巧前面有個茶棚,日頭又曬,我腳又行的疲乏,便鬥膽打斷她的話道:“知魚小姐,前面有一個茶棚,我和你過去飲茶。”
知魚挑眉,嘴角的笑意微不可察。
茶棚靠河,岸邊停靠一艘船,船上下來一襲人往茶棚裡去。
“店家,要兩碗茶。”我招呼道。
知魚坐在長凳上,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不知所以。
倒是剛從船上下來,披着蓑衣的一個漢子咕隆隆飲下一碗茶,豪放笑道:“哈哈,飲碗涼茶,驅驅浮汗,好不自在!”
像是嗓子眼裡有個大喇叭,但我就喜歡這麼直爽的人,捧着碗坐在那漢子身旁,道:“這位大哥,可是河上捕魚的?”
那長須漢子看我一眼:“是啊,兄弟。”
我繼續道:“最近河裡魚蝦多嗎?”
“那肯定的,老子都要忙死了。兄弟是幹什麼營生的?”漢子問道。
我笑道:“在酒樓裡跑腿的”
漢子拍拍我的背和肩膀道:“兄弟,你這體格可以啊,撈魚撈蝦不是難事,幹我們這一行也是可行的。”
我驕傲的挺起胸膛,我這體格确實是要肌肉有肌肉,要力氣有力氣,但是……
“恐怕要辜負大哥的好意,我不會水,但是大哥你這體格也相當不錯。”屬于男人之間的相互吹捧,我張口就來,有時候嘴甜就是一種天賦。
接着又在這位大哥面前侃侃而談我在酒樓裡當腳客時聽到的趣聞。
漢子和我皆哈哈大笑,後面玩起猜拳喝茶的遊戲。
“兄弟,那是你内人?”漢子推了推我的肩膀道,我滿眼疑惑,往漢子指的方向看去。
是面無表情的知魚。
我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我把知魚晾在一旁許久。
帶着那麼點心虛,我和漢子告别。
“兄弟,你内人顯然生氣了,去哄哄她吧。”漢子看我臨走還抓把酸杏給我。
我看着手裡的吃食,解釋一番又道謝後就來到知魚座旁。
知魚碗裡的茶紋絲不動,我詫異地看她。
與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對上,我無端腿腳發軟。
我正要坐下,屁股已經快挨上長凳了,知魚一聲厲喝:“給我站着,誰許你坐了?”
我陪笑道:“知魚小姐,實在是我的錯,這是酸杏,可好吃了,你嘗嘗。”
知魚冷笑一聲:“你把你那副讨好的嘴臉收起,方才和那個男人是相見恨晚還是怎麼回事?做人怎麼如此輕浮?”
她甚至眼帶責備的看了我一眼。
我無奈撓頭,道:“知魚小姐,你怎麼無端端生氣,我和他都是男人,也沒有做逾矩的事情,你不必這麼誇大其詞,大驚小怪。”
難道這個女人被關在閨閣裡憋壞了,心理扭曲成這樣?正常的兄弟般的交流竟然都會被冠以輕浮這樣的詞彙,封建社會真是害人不淺。
“你還是小心點的好,你和司徒律井都是男子,你不也和他差點成親了嗎?”知魚把男子和成親這兩個詞咬的極為重,似有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驚訝道:“你怎麼會知道,難道是梁大人告訴你的?”
她靜默不語,但不否認就是承認,我氣上心頭,不吐不快。
我:“知魚小姐,不論我是和男子女子做了什麼,都不關其他人的事,你們不用這麼趾高氣昂的對我指指點點。”
“我遊千蹤不畏懼流言蜚語,但不代表可以當面不分青紅皂白踐踏我的自尊,我是身份地位都比不上知府以及小姐你,但其他人吃尊卑貴賤那套,我可不吃。”
我說完幾乎有些氣喘。
面前那人毫無動靜,我擡眼看去。
知魚的眼睛竟然泛着紅,臉頰也透着青,肩膀微微顫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