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觐不認識洛瑛棠,也沒留意黎韶泱片刻的失神,瞪了眼滑闆少年消失的方向,“沒事兒吧?”
“沒,就撞了一下。”黎韶泱盯着地面,“進去吧。”
張觐這才留意到還在電梯裡的人,對方笑了一下,像是在跟兩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打招呼,微微側了側身從電梯裡出來,頭也沒回的走了。
“這小子長的真白啊。”張觐小聲的嘟囔了一句。
黎韶泱踏進電梯,門緩緩的關上,洛瑛棠在那逐漸狹窄的縫隙裡,變成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
陳導來的晚了一些,六十多的年紀,精力到底比不上年輕人,需要操心的事情又很多,這次的這部電影是打算沖獎的,按照時間來算,後期的時間并不特别的充裕。
陳建材第一次見黎韶泱,她還不到十歲。
當時那部片子所有的角色都定了下來,隻有一個親眼目睹父母車禍身亡的小女孩遲遲沒有拍闆。
其實隻有幾分鐘的戲份,但因為對小女孩臉部特寫的要求高,試了很多個都沒辦法滿意。
陳導是拿着投資商的錢在拍戲,其他演員的檔期都是定好了的,最後實在沒辦法,一邊拍其他戲份一邊接着找人,就這樣片子都快殺青了,這個演員還是定不下來。
讓一個小孩子哭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可問題是,目睹自己最親近的人生命的消逝,哪怕是對死亡仍是未知的孩子,在感知上的觸動也是很不一樣的。
人類對死亡會有天然恐懼,哪怕涉世未深。
那種傷心難過,不是單純的眼淚就能讓畫面充盈豐滿。
陳導為這個事頭發都快愁白了,觀衆也許不會特别去揪這個點,但如果演員演的出彩,屏幕前的人是能夠共情被感染的,這才是作品真正的意義,并不在于這個鏡頭是幾秒還是幾十秒。
事情拖到最後,陳導心想算了,正打算妥協,一次聚會無意中聽一個小導演喝多了不停的念叨,“你們沒看見,真的,那丫頭那雙眼睛哦,就跟在水裡泡過似的。”說到這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别人剛滴過眼藥水那個水靈靈的勁兒,她平時就那樣兒!就是沒個好哥哥,當時我說什麼都想以後繼續合作,她哥哥說什麼都不肯,拼上不賺錢也不願意,傻啊,哪來這麼個傻子,就這樣還搞什麼公司呢?!”
陳導一直靜悄悄的在邊上聽着,直到對方馬上要徹底醉倒才走過去,要了一個聯系方式,盤算着最後試一次,不行就真算了。
眼睛對于哭戲,是畫龍點睛。
後面一如那個小導演說的,對面那個叫黎耀泱的男人客氣的婉拒了,但陳導還是讓助理去學校門口蹲着拍了幾張黎韶泱的照片,助理幹起狗仔的活兒,再後來,陳導拿着照片大手一揮,就她了!
黎耀泱都快被氣死了當時,廣告拍完了莫名其妙就火了,各種邀約蜂擁而至,他不想讓妹妹在這個年紀進到這麼複雜的職場環境,小孩兒就該有個小孩兒樣。
但後來黎韶泱偶爾聽大人說話,會好奇的問是要做什麼,管瑞晴從來不應付孩子,就給她講明白是怎麼回事,黎韶泱問是像上次那樣嗎?管瑞晴說是,于是黎韶泱便說想要去哪一個,黎耀泱無奈的沒有再去阻攔,但不管工作多忙,他和管瑞晴肯定是要有一個陪着。
再此之前也不是沒有過影視劇的邀約,但是黎耀泱覺得廣告已經是他能接受的極限了,拍戲?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陳導至今都不願再回憶起黎耀泱說不的那張臉,老母雞護崽子似的,太煩人了。
最後還是當初那支廣告的導演找到了黎耀泱,畢竟那時候這支廣告給他公司還是帶來了不少收益,黎韶泱是關鍵,但他這個意志堅定的伯樂也很關鍵啊,還強調這事兒應該讓小姑娘自己決定,他是當哥的,不是當爹的,就是當爹也不能這麼獨斷專行啊。
那支廣告後面黎耀泱公司的所有廣告基本上都是跟這個導演合作的,陳建材笑到了最後。
真正拍攝的那天,陳導罕見的跟黎韶泱講了好幾遍戲,他不是個耐心特别足的人,遇到有的演員就是不開竅可能最後就便簡單的一句話,換人。
他能忍演技青澀,但不能忍沒有演技,沒這個吃飯的家夥事兒你混什麼娛樂圈?他也早過了看投資方臉色的階段。
陳導做好了黎韶泱會反複重拍的準備,可沒想到,一條過了。
黎韶泱和之前那些小女孩的表達方式都不一樣,她沒哭。
黎韶泱面對着爆炸過後仍在冒煙着火的汽車殘骸,先是驚到了,微微張開了嘴,頻繁的眨了眨眼,然後往後退了兩下。
管瑞晴很清晰的捕捉到地上的沙石劃破了黎韶泱的手,可她卻像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一樣,繼續沉浸在鏡頭裡。
剛爬了不到一米,黎韶泱又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小手還在半空中懸着,一絲紅痕在灰色調的畫面裡非常紮眼,她呆呆的轉過了頭,盯着破碎的車窗玻璃邊上一隻變了形的女士運動鞋,鞋上面布滿了污漬,隐約能看清本來的樣子。
黎韶泱試探着往鞋的位置爬過去,她的腿沒有受傷但是因為太過害怕,抖的站不起來。
那隻鞋離着火的地方還有些距離,黎韶泱的膝蓋處滿是灰撲撲的暗紅色,她一下子把鞋搶一樣抓到懷裡,接着呆呆的望着扭曲的車子,微弱的呢喃了一聲,“媽媽。”
從頭至尾,一滴眼淚沒有,連眼眶都沒有紅。
黑白分明的眼睛和臉上的髒污讓黎韶泱的臉分外鮮活。
那場戲拍到最後現場的工作人員都哭了,所有人都以為一個小女孩表達悲傷的方式隻有大聲的哭泣,更多層次的東西小孩子很難去有一個準确的理解和把握,連陳導本人即使對黎韶泱的外貌滿意,但多少還是有些不确定先用了再說的心态。
而黎韶泱的表演,讓人真的能感受到一個孩子遇到意外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的那種茫然,還有發現母親的鞋子要去保護的本能,到最後意識到母親可能已經不在了的呼喚,這些劇本裡都是沒有的。
管瑞晴一邊給黎韶泱的手上藥一邊沒什麼表情的落淚,又随意的一把抹去,别人不知道原因,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