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父親所說的“伴君如伴虎”的認識又上了一層樓。
甯為遠猜測道:“或許那位楊公公隻是做事周全,給每位伴讀都贈了菜。又或許,他在宮外有什麼事情有求于我們?”
方邵元道:“不管怎樣,他對咱們釋放善意,咱們接下,表示感謝便是。至于其他的,慢慢再看。”
這些個在皇宮裡伺候的太監宮女,富有心機謀算的不在少數。初至東宮,對東宮裡的情形還不清楚,以靜制動才是上上之策。
甯為遠道:“是這個道理。”
三位伴讀邊吃邊聊、關系漸近之時,東宮中苑的另一處。
靜谧的涼亭内,伴讀李承奇正坐在石桌面前,他手執一支精美的狼毫筆,時而做思考狀,時而奮筆疾書,好不認真。
“原來李公子在這兒。”
一個中年人的聲音悠悠傳來。
李承奇從書本裡擡起頭,見到來人之後,他隐約感到眼熟,思索數秒,驟然想起,這是跟随安弘毅入宮的奴才。
李承奇望着對方慢慢朝自己走來,心裡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問:“是安公子命你來的?”
對方微笑着站在了李承奇的面前。
“不錯。”
“公子希望您幫忙做一件事。”
李承奇微微一怔,停頓片刻,道:“安公子是想讓我去對付隋明朗嗎?”
安弘毅的奴才笑道:“早就聽聞中遠伯之子聰慧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像隋明朗這樣出身的人,根本不配待在東宮讀書。若在别的地方,我們公子自然有一百種法子将他趕走,隻是,這裡是東宮,想趕他走,就得按規矩來,便不得不請李公子出手相助了。”
李承奇垂眸道:“我隻想專心讀書,早日科舉入仕以報父母生養之恩,怕是要令安公子失望了。今日之事,我不會同任何人說,請回吧。”
“李公子此言差矣!報父母生養之恩,又豈止科舉一條路?”
“中遠伯這一脈已經很久沒有出過人物了,到李公子這一輩,若再碌碌無為,隻怕要有降爵的危險。中遠伯動用最後的人脈,把李公子安排到丞相草拟的伴讀人選中,我想,中遠伯之所以這麼做,就是希望您入宮之後能夠得到貴人的青睐,這個貴人,可不隻有太子殿下。李公子若是一味将希望寄托于科舉,便是辜負了中遠伯大人的謀算。”
這樣的話從一個奴才的嘴裡說出來,實乃不敬,李承奇完全能夠憑這句話處置對方,然而,此人代表的是安弘毅,背後更站着郡主娘娘與安國公。
何況,入宮前,父親确确實實這麼囑咐過他:努力讀書固然重要,經營關系同樣要緊。東宮不僅有太子殿下,還有先生和其他伴讀,他們不僅有深厚的家世,也極有可能獲得殿下的青睐。
盡管父親這麼囑咐了,可李承奇自知并不擅于此道,還是将心思都放在了功課上。
如今,清平郡主之子主動找了過來。
結交安弘毅,或是得罪安弘毅,似乎隻在一念之間。
沉默片刻,李承奇站起身來。
“東宮乃是太子殿下的東宮,殿下眼裡是揉不得沙子的,想要陷害别人,恐怕隻會引火燒身。我并非想得罪安公子,隻是,實在是有心無力,還望安公子見諒。”
他一不想摻和進這種事,二不願去傷害無辜之人。即便會使安弘毅不高興,也隻能這麼做。
對方卻是悠悠道:“李公子先别急着回答。你若是肯相助,便能得一份人情,這可是整個安國公府的人情,郡主娘娘也會記得。若是不肯……”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附在李承奇的耳邊,低聲道:“貴妃娘娘近日正從在京城的貴女中選人送往南蠻和親,聽聞中遠伯的嫡女已經年滿十五,若是郡主娘娘将其收為義女,令她去往南蠻之地,這大約也算是中遠伯府的榮耀吧?”
李承奇瞳孔猛地一縮。
他雙拳攥起,瞪向眼前這個人。
後者嘴角勾起,後退半步,笑道:“你知道的,這對咱們郡主娘娘不過是小事一樁。”
是的,清平郡主深受太後寵愛,隻要開口,負責此事的貴妃沒道理不賣郡主一個人情。在這京城之中,沒落的府邸,注定隻能成為案闆上的魚肉。
李承奇沉默間,對面的人不客氣道:“李公子快些決斷吧!我們公子可還等着你的回應呢!”
區區一個奴才,竟然如此跋扈,李承奇此刻隻恨不得沖着對方的鼻子重錘一拳。然而,想到對方剛才的那番話,他沉默片刻,最終緩緩地沉了沉下巴。
對面的奴才得意地勾起嘴角:“那麼,奴才便替我家公子靜候李公子的佳音了。”
午膳後。
隋明朗正在房中完成先生留下的作業,一個眼生的公公推門而入。
“隋公子,李公子有事想與您商量,請您前往他的房中一聚。”
李公子?李承奇?
入東宮以來,自己和李承奇還沒說過話,對方會有什麼事情要商議呢?
“好,我這就過去。”
隋明朗擱下筆,起身出門。
前來傳話的太監已經離開了。
好在伴讀們都算住在一處,并不難找,他便一個人往李承奇的房間去。
“嗯?”
來到李承奇的房前,隋明朗發現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在此地值守的太監呢?
等等,剛才出來時,侍候在自己房前的太監也是不見人影。
這麼巧嗎?
隋明朗敲了敲房門。
“李兄,你在嗎?”
無人回應。
隋明朗覺得更奇怪了:明明是對方邀請自己過來的,房中怎會無人回應?
正要推門而入,想到東宮中還有安弘毅這麼個記恨自己的貴族子弟,隋明朗原地思考片刻,心中有了新的決斷。
翌日,隋明朗起得更早了些,這次,他是第一個到的學堂。
他将寫好的作業放到先生的書案上。
緊随其後的是方邵元。
他沖隋明朗笑了一下,将自己的作業蓋到隋明朗作業的上方。
第三個到的是李承奇。
走進學堂時,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沖隋明朗打招呼,而是刻意避開眼神,仿佛隋明朗這兒有什麼不能看的東西似的。
見狀,雖然還不能完全确定,但隋明朗感覺自己心中的某些猜想得到了驗證,他垂下眸,繼續讀書。
李承奇将自己的作業蓋上去。
其餘幾個伴讀也陸陸續續到來,每個人都繼續将自己的作業往上蓋。
最後,先生趕到。
“嗯,滿滿當當,不錯,諸位小友都寫得很認真哪。”
“嗯?太子殿下的呢?”
老先生的目光落在顧溫身上。
顧溫淡淡道:“沒寫。”
老先生皺了皺眉,道:“望殿下盡快補上,若是明早還看不到殿下的習作,老夫便少不得要去聖上面前唠叨一番了。”
随即又道:“請諸位小友溫習昨日的功課,待我先批閱諸位的作業。”
衆人開始讀書。
直到将所有人的作業批閱完畢,老先生出聲道:“我來宣布一下昨日作業的完成情況。”
“安弘毅,乙下。”
“崔嘉瑞,乙等。”
“甯為遠,乙等。”
“方邵元,乙上。”
“李承奇,甲下。”
“隋明朗,甲下。”
“寫得最好的當屬隋明朗與李承奇。”
尚承德老先生依次将作業發回給衆人,每份作業的末端還有一份點評,最後發給隋明朗時,他道:“隋明朗,将你寫的《我觀君子》給大家念一下吧。”
隋明朗一怔。
尚老先生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隋明朗遲疑,心道此事恐怕已成定局,終于捧着作業站起身來。
老先生又道:“坐着念便好。”
隋明朗于是又坐下,朗朗出聲。
“古之君子,其德如蘭,其行似竹,其志若松。君子者,以仁為本,以義為質,以禮為行,以智為用,以信為守。仁,乃君子之根本。仁者,愛人也。心懷慈愛,悲憫蒼生,見他人之困厄,不吝援手。推己及人,以愛己之心愛人,此乃仁之至也。義,乃君子之特質。義者,宜也。行事合宜,堅守正道,不為私利所動,不為權勢所屈。若其相沖,舍利而取義,此乃義之至也。禮,乃君子之準則。禮者,序也。言行舉止,皆有規範,恭敬謙遜,不驕不躁。對長者尊,對幼者慈,對友者誠,此乃禮之至也。智,乃君子之利器。智者,知也。博學多聞,洞察世事,明辨是非,善決疑難。不為一時浮雲所惑,不為一時困頓所梏,此乃智之至也。信,乃君子之堅守。信者,誠也。言出必行,一諾千金。不欺人,不自欺,與人交往,堅守承諾,以信立身,此乃信之至也。今之人,當以古之君子為範,修身立德,踐行仁義禮智信。”
隋明朗誦讀的同時,先生捋着胡須,用贊許的目光看着他。
安弘毅看見這一幕,心中冷笑:且令你再得意片刻。
得意過後,便是深淵。
“隋明朗,繼續用功,假以時日,當會有所成就。”
“李承奇,你的文章也相當不錯。時間關系,這次便不讀了。”
“下面開始今日的課程。”
尚老先生的課極為精彩,一上午的時間不知不覺便過去了。
隋明朗得了尚老先生的稱贊,心情自是愉悅,課也聽得格外認真。
“課上到這裡。”
“内容比較多,今日便不留作業了,你們課後須好好溫習,明日我會點人來作答今日所學。”
“是,先生。”
伴讀們齊聲說道。
尚承德負手離去,顧溫剛起身,李承奇往前一步,開口道:“太子殿下,請留步。”
顧溫頓了一下,轉身回頭。
屬于鷹隼般的、上位者的眼神,令李承奇本能打了個寒顫。他遲疑了一瞬,還是撲通跪下,硬着頭皮抱拳道:“殿下,臣要狀告隋明朗偷盜,望殿下替臣做主。”
安弘毅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