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城門在視線裡出現時,距離離開洛陽已過去十幾日。馬車行到城門外不遠停下,傅流雲三人下了車。
宋聽瀾見已到達京城,進城前與何必道别:“何姑娘,眼下各地學子都來趕考,你進城後可尋家客棧投宿。這段時間朝廷管得嚴,城裡客棧不會坐地起價。”
何必答一聲“好”。
宋聽瀾臨别又道:“你若有事需我幫忙,可去城中大将軍府找我。”
何必驚訝:“同行十幾日,竟不知宋公子是将門子弟。”
宋聽瀾道:“這隻是家母榮耀。”他又道:“傅姑娘何姑娘,你們先行進城,我還需要去城衛處一趟,就此告辭。”
“告辭。”幾人與宋聽瀾道别,待城衛查驗身份後進了京城。在城外時隻能看到城門巍峨,進城門後,看着眼前景象時,何必突然間明白了一個朋友說的話:景雲城,不及京城十分之一。十幾丈高的城樓,朱紅城門後連着八輛馬車寬且平整的大路,路的兩邊栽着翠柳,翠柳後是起落整齊有序的坊,擡眼望去,大道不見尾。
何必稍稍平複心情,牽着馬車在旁邊找了處來往行人少的空地,準備與傅流雲告辭。還沒等她開口,傅流雲對春桃使了個眼色,春桃便轉身從馬車裡取了個包袱下來,走到何必身邊。
在來京城的路上,何必已同傅流雲商量過,到京城後她想獨自找客棧投宿。傅流雲沒有阻止。
何必道:“那我們在這裡分開吧,我自己去找家客棧住。”
傅流雲沉默下回:“我已讓春桃備好行李,你用到的都在包袱裡了。”
“謝謝你”何必說,說着從春桃手裡接過包袱,“我自己找客棧就好,讓春桃跟着你吧”
傅流雲眼神有幾分猶豫。
何必道:“找好客棧後我會告訴你,客棧人多,春桃跟着我也不方便。”
傅流雲猶豫下道:“好。”
何必告辭離開。
傅流雲看着何必走遠,準備上馬車時,忽然想到一事,急忙停住問:“我可曾同她講過我們在京城的住處?”她處事向來穩重,此刻情緒卻少有的慌張。
春桃道:“說過了,二少夫人不僅說了,還在小姐行李裡留了紙條,小姐肯定能找到的。”
“那就好。”傅流雲又看一眼何必走遠的方向,已看不到何必人影。
春桃見了道:“既然不放心,那當初小姐說到京城要自己住客棧時,二少夫人又為何同意?”
青鈴聽着拉了春桃袖子一下,示意她别說了。
傅流雲垂眸沉默。京城畢竟不是景雲城,何必說要自己一個人住客棧時她也擔心,可她如何拒絕,又該以什麼樣的身份拒絕呢……傅流雲想着無奈笑笑,那是何必,又不是她的瑤兒,她擔什麼心。這才上馬車。
青鈴和春桃見了在馬車外坐好。青鈴問道:“二小姐,那我們是去大小姐在京城的家吧?”
馬車裡柔柔一聲回:“走吧。出發前已托人送了家書,阿姐應該在等着了。”
青鈴答一聲“好”後驅車離開。
那邊何必自分别後,順着大路一路閑逛。她們一行自正西門入城,她此行由西向東而行。京城雖大,但城市布局十分規整,大道平整,采棋盤式,城内設坊市,宮城居正北,宮城東邊是各大官員住處,也是她今日要去的地方。離着官員住處近的各坊,最受科舉學子青睐,周邊供住宿的客棧也多。
她往前走了一陣,路兩邊的攤販逐漸多起來。何必的視線也逐漸被兩邊沿街叫賣的小販吸引走了。
京城風朝都府,集各地奇珍異寶,在這裡冬天能喝到西湖明前龍井,夏天也能吃到昭通冰鎮雲蔗。西湖茶樹多,但明前龍井不多。明前龍井,隻能在清明節前兩三日采摘,且隻能摘第一茬茶葉,故明前龍井以稀為貴。至于昭通雲蔗,日照充足,汁多甘甜,味道極美,它的産量倒不似明前龍井稀少,但甘蔗收在冬季,在夏天還能吃到,極為不易。京城中有會吃的人物,在家中後院深挖窖洞,三九四九取城外湖水結的厚冰,又購入南商運來的雲蔗,與冰塊一起藏在窖中,小心保存,七八月炎暑時分讓人開窖取出,因其保存之法實為複雜,京中貴胄以暑熱中吃一口冰鎮的甘蔗為稀罕。
這會何必的視線就被一個做糖人的小販吸引過去了。那小販手藝極佳,做的糖人惟妙惟肖。何必在小攤前站定看了會,不覺有些出神。景雲城中也有個做糖人的小販,叫老楚,是城中唯一一個賣糖人的,每回出攤身邊總是圍着幾圈小孩。老楚畫糖人的手藝不如眼前這人,但老楚化的糖卻是景雲城幾代人心目中的童年記憶。
何必依稀間隻覺嘴裡好像嘗到老楚做的糖似的,那絲絲甜的感覺傳到大腦時,腦海深處忽然像有一扇門打開一樣。亮光從門後晃動耀眼,刹那亮光淡下去的時候,耳邊仿佛聽到景雲城沿街吵鬧的人聲,帶着當地特有的口音,有母親在教訓小孩聽話,有子女在囑咐高堂……
何必擡頭時,眼前竟然看到了百草堂在城中的藥鋪,嶄新的牌面下,有個女孩舉着糖人跨過了門檻。看到女孩背影的刹那,何必好像被擊中一般,這個背影,她在朱雀村的老街上見過,在百草堂老店也見過!
女孩穿堂而過,眼前的畫面沙撒霧散般變化,再看時,畫面已是傅流雲在傅家的閨房。那布置與何必去百草堂時見過的相差無幾。
女孩小心進門關門,輕聲繞過月亮門,伸出腦袋朝着裡面看了眼。裡屋矮幾後面,坐着的是另一個女孩,那女孩正專心在矮幾上攤開的書本上。女孩十三四歲模樣,已能看出長大會有多好看。舉着糖人的女孩瞧着呆住,何必看着那女孩也呆住,回過神時,舉着糖人的女孩已走到矮幾對面,席地坐下趴在矮幾上,伸手在看書的女孩和書冊間揮動。
看書的女孩這才回神,女孩擡眸一笑,宛若春風拂面,然後女孩輕擡起手,纖指在糖人女孩額頭輕輕一點。記憶仿佛一瞬間重疊,初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夜,那人也曾這麼點了她額頭一下。身體仿佛被什麼力量猛地在後一拉,何必瞬間驚醒,眼前景象又回到糖人小販時,她心中莫名一陣失落。忽然聽旁邊一男子微微帶笑道:“好巧妙的手法”。
何必順着聲音看去,見到人時,腦海中閃出一句詩來:“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對面人醉态如何無緣得見,但現下見此人舉止,皎皎似月,隻覺如玉樹臨風前。
除了沈七葉,這個人是她在這裡見到的第二個長得極好看的男人。不過再好看的男人,也都喜歡男人。
男子似乎察覺到旁邊視線,轉身看向何必,見到時擡手做了個揖禮。他行禮時左手壓在右手上,自胸前向外慢慢平推,禮畢垂手身側。這禮做的比何必平日裡與同輩間的禮講究。這番禮數,定是望族世家子弟。
何必見了回了個禮。
男子徐徐道:“不才,如鶴松。”
“何必。”
“何姑娘可是驚于這人畫工,方才呆住?”
“啊……是”何必回過神應話。男子說話不急不慢,從容自若,性子極好,即便他喜歡的是男人,與他交個朋友也不錯。她想着問:“如公子也是今年學子?”
如鶴松搖搖頭,道:“家中為不才在京城謀了個差事,不才此行是為赴工,并非為了科舉。”
何必正想着怎麼接話,長街遠處一陣馬蹄聲疾馳而來,由遠及近,伴随着嘈雜混亂的路人叫喊聲。
“閃開閃開!前面的閃開!”一聲女子話聲随着馬蹄聲駛來。何必轉身回望,還沒反應過來,一匹高頭大馬已疾沖到眼前不遠。
策馬的女子見要撞到人,猛地扯住缰繩,馬長嘶一聲人字而立,馬上女子紅衣如火,那馬卻比她的衣裳更紅,一人一馬在冬日下醒目耀眼。路人瞬間退散到兩旁。
何必驚魂未定,馬蹄方才離她腦袋不過一尺,若是落下,不死也是重傷。
紅衣女子先是拍了拍馬,穩住了受驚的馬,見馬無事,蹙眉擡首質問:“喂不是告訴你閃開嗎?”她視線看到何必和如鶴松時頓了下。
“何姑娘,你沒受傷吧?”如鶴松反應過來,走上前一步問道。
何必按了按加速跳動的胸膛,長呼一口氣搖了搖頭。
紅衣女子翻身下馬,走到何必面前打量幾眼,滿不在乎道:“沒事就算了,以後注意避讓。”
何必聽了生氣,這人鬧市縱馬,不說向她道歉,反倒還成了她的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