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北邊最邊上的一間房門被人打開,有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一個和尚。何必看到和尚時出了神,她看着和尚走到院子中間那口水井。
身後腳步聲響起時何必回過神,轉身時見是宋聽筠,接道:“沒想到和尚也來住這家客棧。”莫梧桐說過,這家客棧是長安城裡數一數二的“好”客棧,這個好字背後代表着的可是銀兩。和尚下山都是為了化緣,怎麼住的起這貴客棧。何況院子裡這和尚灰袍上還有幾處破爛。
宋聽筠也看到了下面院子裡打水的和尚,聽了接道:“和尚當然可以住這家客棧,而且說不定還不要錢。”
何必驚訝道:“不要錢?這家客棧的老闆難道是個大善人?”
宋聽筠道:“是不是大善人我不知道,但北面那一排是廚房和客棧夥計房,和尚住的是柴房。柴房不比客房,有錢住得起客房,未必能住得起柴房。”
有錢當然未必能住得了柴房。住柴房的客人,一定要經過老闆的同意。
何必轉身準備回去,但轉身時忽然見一道黑影從和尚住的柴房後閃過,躍過牆後不見。她見到時微微一愣。
誰會觊觎一個窮和尚的東西?這樣的賊豈非太沒有良心?
何必正想是不是自己剛剛看花眼,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宋聽筠的聲音。
宋聽筠已先一步走回座位,招呼道:“高人請用飯。”
何必見了沒再去細究,轉身走回去道:“你我之間無需客氣,當我同輩即可”女纨绔這個樣子,她還真有點不适應。
“好,我稱呼你‘瑤姑娘’可好”待何必點頭,宋聽筠又問道:“不知瑤姑娘是如何從那夥黑衣人手中逃走的?”
何必道:“為首的那個黑衣人與我比拼内力受到重創,餘下幾人亂了陣腳,我找到機會便逃了。”
宋聽筠微微一驚,她與為首的黑衣人交過手,自然知道對方實力,心中不免有些驚歎。面具女子看着與她差不多大,内力竟如此可怕。
宋聽筠沉默片刻,道:“對于那夥人身份,你有什麼線索?”
她又道:“幾日前我們一行人在路邊休息,突然遇到那夥人,對方莫名就對我們要下殺手。”
何必道:“那些黑衣人似乎是為了追一個鬥笠人。那個鬥笠人呢?”
宋聽筠道:“那人在黑衣人與我們交手時跑了。”
何必道:“或許對方是因為形迹敗露,所以對你們也下殺手。”
宋聽筠道:“但願隻是這樣,而不是有别的原因……”
别的什麼原因?難道宋聽筠認為,那夥黑衣人有可能就是沖着她們來的?宋涵給安排了兩位家侍随行保護,會不會也是提前預料路途兇險?何必想着問宋聽筠道:“那位傅姑娘現在何處?”
宋聽筠道:“傅姐姐有事出去了,一會就回來。”她擡頭朝窗外看了眼,又看向何必道:“天快黑了,你在哪裡落腳?”
何必道:“我剛到長安,還沒有尋住處。”
宋聽筠道:“那不如随我們一起先住這家客棧。我去安排。你之前救了我們,也算給我一個報恩機會。”她心裡想的是前路兇險,此人若是友非敵,之後也能多一分保證。
這安排也正遂了何必意,她聽了便應下。
門外忽然又響起敲門聲。宋聽筠起身開門。敲門的是那個男家侍,見了宋聽筠道:“傅小姐回來了。”
宋聽筠聽了對何必道:“傅姐姐回來了,我去迎她。”說着轉身離開。
何必想了想,起身跟了出去。宋聽筠房間外便是二樓走廊,站在走廊上,樓下一覽無遺。何必一眼便看到了樓下的傅流雲。
因為她實在醒目。或者說是傅流雲旁邊的女人實在醒目。樓下幾乎所有的客人此刻視線都看向那個女人。
女人手握一把紙扇,正與傅流雲閑談。她站得離傅流雲很近,看向傅流雲的眼神似乎帶着别的意圖。偏傅流雲對那女子也很熱情客氣。好像捕捉到幾分危險信号,何必的視線盯在那陌生女人身上。
大廳裡有些客人已站起身,向女人迎了過去,熱情招呼道:“秋老闆,今日的戲唱得真好!”
秋老闆?秋海棠?何必視線又看向了那個女人。圍着秋海棠的人越來越多。從不久前所見就能看出來,這“西北第一旦”有很多人在追捧。可傅流雲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聽戲的?
何必疑惑,視線看向傅流雲。秋海棠正忙着與打招呼的戲迷周旋。傅流雲隻是站在一邊。何必本是想看傅流雲,但視線越過傅流雲,掃到她後面不遠一桌客人時頓了下。
樓下幾乎所有的客人都忙着想同秋海棠打招呼,唯獨那桌客人卻是例外。那桌客人一直坐着吃飯,竟像是完全沒看見秋海棠一樣。
那張桌上坐着吃飯的兩人似乎是一對妻妻,衣着錦繡,打扮得闊氣。兩人後面站着一個少女。少女一身紅布衣裳,垂首站着,似乎是兩人婢女。那邊秋海棠被一群人圍住,人聲略顯吵鬧,但坐着的這兩人卻像是耳朵聾了一樣,眼睛裡隻有桌子上的飯菜。那婢女卻暗自朝那邊瞧了眼,但又像怕被主子發現,很快收回了視線。
也許這三個人和她一樣,也是剛來長安不久的外地人。何必又看向傅流雲的方向。
秋海棠與那些人周旋一陣,道:“諸位,我送朋友過來,過會兒還得上台,就……”她說話仿佛唱戲詞一樣,說着紙扇朝傅流雲方向點了點。
朋友?傅流雲何時認識了這位新朋友?何必看向秋海棠。
秋海棠臉上微微帶笑,似乎并不惱這些人将她與傅流雲沖開。圍着她的那些人聽懂,又稱贊她幾句後各自道一句“秋老闆您先忙”“秋老闆告辭”。秋海棠仍舊微微笑着,辭别衆人後向傅流雲走了過去。
何必突然發現,原來讨厭一個人并不需要任何理由。這秋老闆身段窈窕,容貌俊麗,唯一能說是缺點的,也隻是骨架大一些。不過北方女子比南方女子大多骨架大些,這也算不得什麼缺點。
可何必無來由地就是很不喜歡這位秋老闆,隻覺得秋海棠笑起來都是皮笑肉不笑模樣,假得很。但算上剛剛,她與秋海棠也不過才見了兩面。
秋海棠對傅流雲道:“天色不早,我先告辭了,明日再來找姑娘。”說着準備離開,她擡頭發現下樓迎過去的宋聽筠,笑着點了點頭算作招呼,視線看到二樓上的何必時微微一頓。
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何必覺得剛剛秋海棠的視線在她身上有一秒停留,眼神好像有幾分詫異。
秋海棠與傅流雲道了聲“不送”後就離開了。
宋聽筠朝傅流雲迎了上去道:“傅姐姐,我安排了晚飯,先上樓吧。” 說着和傅流雲上樓。
忽然右手邊也傳來了腳步聲,輕且沉穩。何必聽到時一愣,心道竟然是個高手。
右邊走廊盡頭是去往西排客房的通道。何必好奇看了眼,見右邊走廊拐出個男人。男人書生打扮,手裡也拿着一把紙扇。
何必忽然想到什麼,凝神看了眼男人手裡的紙扇。雖說早已立春,但現在還遠不到用扇子的時候。她心裡覺得奇怪,擡頭看了男人一眼。然後便發現男人也在看她。
視線一瞬間對上,何必隻覺後背驚起一片冷汗。對方眼底深不可測,剛剛那一眼她感覺自己好像被躲在沼澤裡的毒蛇盯上一樣。
男人已走到樓梯口,已收回視線拐到樓下。他全程腳步聲未有片刻停下,好像剛剛與何必對視那一眼,隻是和一個普通路人對視了一眼。
何必視線随他下樓時看到了宋聽筠和傅流雲。她二人與男人一上一下,正好擦肩而過。
傅流雲随宋聽筠上到二樓,擡頭看到何必時愣了片刻。她們在安康城中見過,此刻又在長安遇見。一次或許可以說是巧合,可這般接連兩次的邂逅,實在難以再用簡單的“巧合”二字來解釋。傅流雲回神時,見宋聽筠已走向何必。
宋聽筠介紹道:“傅姐姐,這位是瑤姑娘。”
傅流雲聽到時再次愣住。
進了客房,宋聽筠招呼幾人用餐。傅流雲看着對面戴面具的女子,問道:“方才未曾聽清,姑娘的名字是哪個字?”
何必看着她道:“阆苑瑤台。”字字清晰。
她有很多話想和傅流雲說,但很多話都不能說,那些不能說的話,那些無法明說的情,此刻仿佛藏在了這四個字裡。
阆苑瑤台,仙人住所。世人常求仙問道。她此番所求的,也是一個“道”。
傅流雲視線從面具移到那雙眼睛,片刻失神。旁邊宋聽筠說話時她才回過神。
宋聽筠道:“瑤姑娘是受友人之托來保護你的。她的朋友曾受你照顧,在你家裡住過幾日,不知你是否記得?”
“我不曾照顧誰在家裡住過……”傅流雲說着疑惑看向何必。
何必接道:“她叫南風。”
傅流雲聽了回道:“确有此事。但南風是必瑤的朋友。”又看向面具女子,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些疑惑。
宋聽筠道:“既然是何必瑤的朋友,那與我們也算朋友。”
傅流雲聽了道:“我沒什麼胃口,明日還需出去,我想先回去休息。
“那我送你回去”宋聽筠起身送傅流雲離開。
何必望着傅流雲離開的背影,總覺得她似乎疲憊了很多。她是不是在因為她的事情奔波?因為她的事情沒有胃口?何必思來想去心中煩悶,起身走到窗邊将窗戶又打開了一些。冷風吹來時她清醒了許多。
天上一輪圓月。今夜便是十五。
南邊和西邊客房人聲雜亂,與之相比,東邊馬棚裡偶爾幾聲馬鳴就顯得十分安靜。挨着馬棚的那間柴房此刻房門緊閉。這客棧好像從那口井的位置,斜分成一動一靜兩片區域。
門外忽然響起幾道腳步聲。
何必聽到時回神,門被推開時她轉過身,見是宋聽筠。宋聽筠剛邁進房門,先後有三人從門外走廊閃過。何必看過去時,見是剛才在樓下吃飯的兩人和她們的婢女。
婢女落後那兩人半步距離,路過門口時,好奇朝裡面看了眼,正好與何必視線對上,看到何必時甜甜一笑。
她的五官都很精緻,可惜那一臉的麻子讓這面容失了許多顔色。
前面的主人似乎有些不悅。宋聽筠關上門前,何必看到少女慌張看了眼前面,然後低頭急步跟了上去。
等宋聽筠進來,何必問道:“方才那位秋老闆,難道便是秋海棠?”
宋聽筠道:“是”
何必問:“你認識?”
宋聽筠搖頭。
何必問:“那難道是傅姑娘舊識?”
宋聽筠搖頭,道:“遇到黑衣人那日,傅姐姐半路上遇到了秋海棠。那時秋海棠剛從景雲城唱完了堂戲回長安,順路護送了她一程。”
何必沉默,英雄救美,豈非正是戲本子裡很常見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