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河蹲下身,盯着錢關,問:“她與劉拂霜魂魄相融,或許在她記憶中發現了什麼極為重要隐秘之事。劉拂霜在你錢府中待了三十年未死,她見過你帶來換魂的所有人。錢關,你絕對不止是為了大肆斂财才做這件事情的。告訴我,你背後到底站着誰?陸雪寰嗎?”
“..不,”錢關目光閃爍,想某種獸眼,他笑容可掬道:“那位大人隻是察覺我做這件事,于是出手搜查。二位,我就是告訴你們,你們又能怎樣呢?你能殺一個人,還能殺死天下人不成?”
“什麼意思。”謝皎問。
“你知道我是怎麼成精的麼,因為我的主人某日在睡夢中被貪欲撐破了人皮,感染了我。我便從他囊中變成個擁有靈智的錢物,那是我隻擁有貪欲。我無論如何都不夠,人的貪欲令我骨髓縫裡都在發癢,我不得已親自附在他身上,尋常賺錢的辦法已經不夠滿足我的主人,我令他逢賭必赢,賺得盆滿缽滿。”錢關坐起來,“後來他躺在金子上含笑死了,我以為我的貪欲會随着他的死而消失,可是不然,我越來越無法滿足。我附在一個又一個人身上。這些人或是無法克制憤怒,或是無法控制愛欲,常常因此而撐死。那樣濃烈的情緒感染在我身上,我也得過相思病,也明白何為怒不可遏。我越來越像個人。”
随河一言不發聽着,謝皎聽得新鮮,便問:“你的意思是有些人因七情六欲過于重,皮肉無法承受,就變成毒将人撐死了。可是這樣?”
“我活了很多年,逐漸能一眼認出來誰适合來治病。”錢關正色道:“正是如此,半句謊話也沒有,若有虛言,你就将我扔進香灰裡永世不得超生。”
他信誓旦旦,随河神色不晴反陰。
“我起先開了間醫館,為人治病,割除人的七情六欲。有丈夫者令我為家中妒婦剝離嫉心,自此便可以養外室,令家中不生事端。有女子愛而不得者,自願令我祛除愛欲,不必為情所苦。有懷才不遇者,要我割除對仕途的貪念。有屢次落第者,要我免去悔恨之情。我因此逐漸有了些名聲。後來我發覺這世上人最多最重最粘稠的貪念,依然是對金銀的渴求。故而我的同族竟有許多,我将它們召集起來,開了個長生鋪。沒過多久,有個白發蒙面人從天而降,授我真傳大道,居然說我有潛力成仙!他教我換魂之術,隻待時機一到,我自會飛升成仙。于是我就在人間着手換魂,不想生意居然前所未有的好,自此金山銀山堆砌成磚牆,仙長,您難道以為那些人都是被迫的麼?不,他們是自己走進來的。不論是花錢換魂的,還是被抽掉魂魄的,他們得了錢養家糊口,總比任勞任怨當牛做馬好吧!”
“滿口歪理。你口中那些人,用另一條虛假的路代替眼前難走的坎坷,後院失火者難道沒有?不肯走仕途的,回到田野間勞作便知辛勞。至于那屢試不第者,這樣下去敗光家中銀錢,隻會走上貧窮潦倒。”随河嘴角挑出一絲冰冷的笑意,“你雖然生出幾分人性,但你畢竟不是人。人複雜多變,愛你者傷你,恨你者也會救你。宿敵能明了你世人不解的執念,同床共枕人未必清楚你所求所感。那些被驅趕來被迫自願獻出魂魄之人,隻因他們再也沒有可選擇的餘地,你的面前隻有一把尖刀,讓你選擇更溫和的死法你也會打落牙吞下去,再含笑選擇的。你将他們置于這樣的境地,卻還要大言不慚自願。我現在要扔你進香灰,或是被我一劍幹脆利落殺了,你如何選,也是自願?強權環伺之下,沒有自願一說。錢關,你攪亂人世規矩,跟我回天界問審罷。這多餘口舌,自有人與你浪費。”
錢關頓時沉默,無法反駁,因為随河在某種程度上所言都已成真。那些人分明換了一條路,結局卻并不好。
随河不等錢關再讨饒,用方壺将他收進去。做完這一切他破天荒遲疑地望着謝皎,嘴唇動了動,似有話想說。
“等等...你要回去?你的案子還沒查完!”謝皎慌了神,一把攥緊随河手腕。
随河站着不動,側頰冰雪一樣的白,他心事太重,低垂着頭,眼睫輕輕張合,像無論如何也不為所動的、自由自在的翅羽。
“你不能就這麼回去!”謝皎急火攻心,腦海湧上暴虐之氣,他的瞳仁像兩個小小的漩渦,随河與他對視,忽然不動了。
天旋地轉,随河後背摔進軟而厚的被褥裡,身上将他按在掌中的人正是謝皎,随河瞥見屋裡陳設,臉上的血色退潮般消褪。
随河神情嚴厲,隐隐顫聲,“謝皎!你做了什麼!”
謝皎簡直像失去意識,聞言一愣,陡然回頭。
地面鋪蓋着紅底銀繡錦罽,烏檀木雕螭大案兩側列着四張同色交椅,窗邊立着花幾,上頭放着細頸大肚高瓶,裡頭插着并蒂蓮。
最為惹眼的仍是正中央那張繪雕昙花的白玉大立屏。
再一回頭,近處是翠簾銀滾邊帷帳子,高床軟枕具備,猩紅撒銀纏枝的被面,銀底撒朱紅引枕。
——他與随河竟然回到當初那個大婚的夢境裡來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夢境,竟比當初更為細緻,遠到門窗雕花皆有形制,近至銀鈎挽紗,被褥圖紋毫末可見。
方才在地宮謝皎神思狂亂,腦海中的念頭隻剩下一個,絕不允許随河這麼一聲不吭離開。他體内像是打開了某個機關,随之而來的暈眩感,再回神,他與随河就在這間隐秘昏暗的房裡。
仿佛做什麼都被允許。
随河一躍而起,将他從身上一腳踹下去,罕見地擰眉,“你不可能有這股力量,你曾經見過誰?哪裡不對,你當初那個夢裡一定不止我一人介入。你細想一想。”
謝皎乍然回神,環視周圍,百般滋味化在心頭,他察覺到這個夢境仿佛他一人的天下,一切随心所欲,在這裡,整個天地也不值一提。
他震撼未過,含糊應答,“我..我也不知。”
随河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道:“當初那個夢裡還有誰?一定有不對之處,你知不知道我——”随河氣急敗壞,即将出口的話猝然咽下去,“你不是說要飛升天界,若日日沉迷聲色,怎能追求大道?”
随河轉過頭去,不讓謝皎看他的表情。而謝皎在這個瞬間終于想明白一件真相。他的目光越來越深,幾乎能将人拖進去溺斃,“師父,你當時..是不是..也在夢裡?”
随河一聲不吭,成了個鋸嘴葫蘆。
“随河,”謝皎輕而易舉抓緊他的手,攜着人按在身後屏風的起伏的雕花上,将那雙手腕缱绻至極地裹在掌心摩挲,聲音低沉而清晰,在他耳邊問道:“你到底是我師尊——”
随河轉回臉,冷冷地盯着他道:“教你尊師重道,與人為善,你就是這樣禮待為...."
謝皎的面容因憤怒和渴慕而扭曲,他望着随河,眼底浮出了些令人心驚的什麼東西,“還是發妻?你其實...知道的吧,那些同床共枕的長夜。”
随河再次閉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