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首果然,手段高明。
他認輸。他願意從此刻忘記他們過去的一切龌龊,願意相信一切苦衷與不得已……
哥哥。
“沒有……”甯祐掩蓋着聲音的顫抖,用冷冰冰的、沙啞的嗓音說,“講話不會疼。”
“嗓子,也和傷口沒有關系,我天生就有聲疾。你可以放心問,你想問的問題。”
濯爾清似乎松了一口氣,沒有在乎甯祐忍不住帶着火藥味的陰陽怪氣的後半句,重新微笑起來:“太好了。”
“……說來,認識這樣久,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話音剛落,便見對面的少年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
濯爾清忍不住忐忑,他問錯了麼?
原以為到了現在,對方應當願意告訴他了才是……也是,他性格古闆,不如玄枵肆意,也許少年人确乎會覺得他無趣,與他難以親近。
“甯祐。”對方輕輕開了口,眼神仍然看着他,順着光,看上去好像期待他能說些什麼……他應當說些什麼?
他忽然覺得心髒泛着古怪的疼。
濯爾清:“是……哪兩個字?”
對方垂下了眼,那點光彩頓時消失了。
啊……濯爾清想,他應當知道,那個名字是什麼?就像對方曾對玄枵說的那樣——“我告訴過你們”。
“安甯的甯,自天佑之的祐。”少年輕輕說,“有人說……佑字太重,恐怕損福,便替我改做同義的、衣字旁的祐了。”
濯爾清皺眉:“你是平江甯家的人?”
除開冷冰冰的聲音、過分的言簡意赅,甯祐簡直堪稱乖巧,逢問必答:“是。”
“那你為何……”濯爾清似乎在尋找合适的用詞,他垂下眼睫,投下陰影,聲音中帶着遺憾,“既生在甯家,為何還會……”
“我不想說。”無論濯爾清的為何後面,想問的是什麼,甯祐都不想回答。
濯爾清點點頭,沒有再追問。
“那我沒有别的問題想問了。”濯爾清說,“對了。”
甯祐挑挑眉,就聽見對方繼續說:“之前見你對修道頗有興趣,昆侖山上苦寒無趣,若你不介意,不如就跟我修行吧。”
“若你想,可以稱我一聲師父,若不想,不講這些繁文缛節也行。”
甯祐呆呆地重複了一遍:“師父?”
他說:“你……願意教我練劍?”
見他臉上露出意外又忍不住渴望欣喜的神色,終于多了些鮮活的人氣,濯爾清也忍不住笑起來:“丹藥符箓,陣法煉器,刀劍百武,你想學,我都能教。”
“學……”甯祐忍不住道,“學劍吧。”
此時這般,才像是這樣年紀的少年。濯爾清一邊想,一邊應了“好”。
甯祐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對方好像沒問過他是否要一直留在昆侖,若是他要下山,哪有什麼昆侖山上苦寒無聊一說。莫名其妙就在幾句話間被綁在了此處。
……不過,他也确實無處可去。
這麼一問一答,濯爾清終于放心了,肯叫那些仙侍們與甯祐接觸,省得他一人無聊——
“你真是那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小狗變的?”
“這差異也太大了吧?那麼柔軟一白團子,怎麼變人就這麼冷冰冰的。”
“你别捏他臉,都給捏紅了,仙首說的還能有假不成。哎喲,好久沒在仙宮裡看見這樣小的小孩兒了。”
甯祐被女侍們團團圍住,新奇地捏來捏去、問來問去,那些活了許久的女侍似乎完全沒有一點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還把他當成那隻蠢狗!
“我……”甯祐忍無可忍,“我不是小孩兒了。我活了一百多年!”
也不知道女侍們信沒信,她們嘻嘻哈哈給炸毛小狗順毛一樣,順着他說:“好了、好了,不是小孩了……不過,你築基得道倒是很早,才顯得這麼年少吧。”
甯祐沒有說話,把還在捏他臉的手扒拉開,怒了:“别再捏我了!”
于是女侍們又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她們當然看得出來甯祐沒有真的生氣,這個好小狗,現在是好小孩,對她們一直都很包容,很親近——即便他的臉色冷冷的,說話也冷冷的。
甯祐被捏得心神俱疲,看見遠處濯爾清帶笑地看向這邊,正準備開口,就見濯爾清又低下頭看自己的卷軸去了。
甯祐是個很好懂的人,比如濯爾清知道他吃飯時,在煩躁與冷硬之下,是不知為何的低落不安,也知道他現在,煩躁無奈之下的輕松。
就叫那些女侍們鬧一鬧也好。
濯爾清遠遠看着小孩鬧騰,便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柔軟得要命,他一面想碰一碰對方柔軟的發頂、捏一捏對方的臉,教導他、誇獎他,一面又……
他倏忽又想起那天夜裡,對方醉意朦胧的眼睛、可愛的虎牙和紅腫的唇。
濯爾清站在原地,手指蜷縮。
玄枵帶着諷意的聲音在耳邊:“濯爾清……你騙了他。”
“什麼沉睡,你那時分明有意識吧?你記得清清楚楚,他是怎麼同我們撒嬌,怎麼低吟,怎麼張開嘴唇……你隻與他做師徒麼?”
他本應一如既往忽視對方的話。
他開了口:“慎言。”
“你的無情道早就碎了,一百年前,你對凡人心生憐憫,而今,你竟有了欲……你我雙生,本就是同一個人。”
“一百年了,你還未下定決心?你難道真的未曾猜出他的來曆,也不曾知道天道對你我、對他做的事情?”
“……”濯爾清沉默了。
他當然能猜到,甯祐實在是個很好懂的人,對方總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有的時候不自覺流露出失望,有的時候又仿佛很想開口喊他——喊他什麼,他不知道。
一切都輕易地指向一個可能,對方認識他,隻是他忘記了。
所以他會忽略不合理,難得執着,從雪堆裡,撿回這隻小狗。
“時間不多了。”玄枵說,“你若不要,他就歸我了。”
濯爾清動了動嘴唇,正要說話,就被一陣喧嘩打斷——
“右右!”
那邊傳來驚呼。團團圍住某處的女侍之中,慌亂竄出來一隻眼熟的白色毛絨團子,黑豆豆眼盛滿不解,朝他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