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鄉縣丞想了一圈,都覺得那些物什不可輕動,正在一籌莫展之間,郏文林忽然道:“磨盤。”
磨盤!不錯,百姓家磨盤多,又重又大,正是好物件。
太子笑道:“着啊,請百姓将磨盤賣與官府,官府蓋章為憑,待明年款項撥下,再将錢還上便是。”
郏文林卻道:“磨盤是為赈災,赈災是為百姓,怎可用買?征收便是,殿下就是太心慈了。”
永鄉縣丞也道:“殿下,若是打了欠條,不待來年放錢,這些百姓本就淹了田地沒有收成,若是日日前往縣衙催債,也不好看呐。”
太子沉吟道:“如此……做出個賬來,這筆開支從我私庫出。”
聽了這話,其餘二人也無話可說,隻道“殿下大義”。
誰料,收購磨盤時便出了事。
起先,無人覺得不對勁。太子那日都在堤岸旁,對城内之事知之甚少。
直到翌日,一幫少年忽然攔住了同太子在一處的永鄉縣丞。
少年們七嘴八舌地叫道:“大人,五十文收一張磨盤太少了!”
“我知曉趙姨姨家賣了,她家本就不剩幾個子,五十文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們算甚麼!”
“我家一百二十文買的磨盤,五十文就收去也忒黑心了!”
“我們若是都不賣,大人就沒有東西堵堤壩了罷!給我們漲價!”
永鄉縣丞無比頭疼,高聲道:“噤聲!賣磨盤也是保家衛國之事,若是決口不堵,軍士先死,本官再死,而後便是你們!”
一少年大聲道:“詭辯!那些軍士全部去堵,怎麼可能堵不住!她們死了是殉職,我們繳稅就是養她們的,她們就是幹這個的,死了也是、也是死得其所!”
永鄉縣丞聽得瞠目結舌,聲音都被氣得發抖:“混賬!你是哪家的孩子?誰教你說這個的!她們也是你們的姊妹,也是活生生的人!”
太子也蹙起眉頭,她見過這樣的人,在她養在鄉下的幼年時期,和她長在城裡的青年時期。
現在不是教訓孩子的時候,太子意識到另一件事。
太子朗聲向那群少年說道:“諸位稍安勿躁,我定會給各位一個交代。”
此話說完,太子向永鄉縣丞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人走到一旁說話。
“昨日孤收到的賬單上,”太子平靜地向永鄉縣丞興師問罪,“報的可是一百文一張磨盤。”
永鄉縣丞滿腔怒火未熄,又恍如被一盆冰水兜頭潑下:“殿下,這實屬是下官不察,下頭的人自作主張。”
太子看向不息潢河,奔湧的水聲夾雜着軍士的嘶吼呼喝,她忽然覺得無比可笑:“不察?下頭的人敢這麼幹,怎麼會不孝敬縣丞你?這般輕車駕熟,恐怕不是第一次貪墨了罷?”
永鄉縣丞暗罵自個兒鬼迷心竅,本猶豫着要不要貪太子私庫銀錢,卻被人三言兩語說動——國庫都貪了,太子私庫算甚麼!
永鄉縣丞雙膝一軟,就要跪下,太子一把托住她的雙臂:“孤明白水至清則無魚,但莫要太過分了。”
“是是是,”永鄉縣丞的衣衫像是在水中滾了一圈,“下官省得,這就叫她們将吞了的吐出來。”
然而,不等她回縣衙,那群少年忽然向太子沖了過來。
她們不知道想了些甚麼,隻聽有人道:“就是她,縣丞向她下跪,肯定是貪的銀子都進了她的口袋!我們抓住她,讓她給錢!”
太子護衛們立時拔刀護攏:“大膽!退後!”
“賤命一條,沒錢我們本也活不了,跟她們拼了!”有人抄起田間随意抛下的鋤頭,向護衛砸去!
牛的繩子被割斷,腿上捱了一鋤,發狂向太子沖去,少年們人多勢衆,又全然是拚命的打法,烏泱泱的人群很快就将太子和護衛們沖散,也将縣丞“護駕”的高喝淹沒。
堤壩處的軍士們聽見了騷亂,有人艱難上岸,卻不等她沖過去,就見太子握住那頭牛的角,翻身上了牛背!
騎在東沖西撞的牛背上,太子彎下腰,從靴子裡抽出了一把匕首。她将匕首貼在牛的脖頸處,雙唇貼近牛耳,低聲道:“來生托生在盛世罷。”
說罷,手上用力,狠狠一割!
按說,以這個力道,必能一刀斃命,但就在這須臾之間,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顆石子,恰恰打在太子的曲池穴上!
太子右臂一酸,卸了力道,那牛非但沒死,反而更加癫狂地沖向潢河!
看見的護衛軍士連一句“殿下快下牛”都來不及喊,就見那牛如箭矢般撞破堤岸,沖向雪白浪花,消失在茫茫泥沙中了。
“撈啊!!”有侍衛目眦欲裂,把刀一抛,想也不想也跳進了潢河之中。
有水性好的軍士也跳了下去,幾息之後,她在五丈外浮起,打了個手勢:“看不見,恐怕……”
十日後,天下缟素,為太子披白。
後來,護衛和牛的屍體在潢河下遊浮出水面,卻怎也不見太子。
永鄉縣丞派人去打撈,水卒從太子落水處下潛,良久方上岸。水卒面露敬意,聲色肅然:“太子殿下十指深深陷入下方堤岸縫隙,以身軀堵住了決口……我搬不動。”
“當朝大學士為太子寫诔文,當中有一句‘百鬼斬蛟,何其哀也?’,就是将那群少年喻做百鬼。”高半明緩緩道。
她不曾說後半句——太子蛟龍化身,願其魂歸天庭。
實際上,高半明講的這個故事一點也不繪聲繪色,前面那些不過是我的“添油加醋”。高半明的顧慮我也心知肚明,不外是若是太子不死,母皇便不可即位,雖則母皇即位後為太子修了碑,追封王号,但高半明不知曉母皇真正的态度,就不敢對太子誇贊太過。
虞元亭聽得憤然:“那些少年後來如何處置了?”
高半明道:“死刑。”
我卻不關心這個:“這個故事,同金陽門主有何幹系?”
“金陽門主同仲宜春,就是百鬼之二。”高半明一句話如同平地起驚雷,“當年她們趁亂逃走,改名換姓四處流浪,最終機緣巧合下,金陽門主拜了老門主為師,繼承了金陽門。她同仲宜春姊妹情深,但老門主不肯收仲宜春,也不肯叫仲宜春學金陽門武功。老門主死後,仲宜春為了能名正言順地使金陽門的功夫,便成了金陽門主名義上的徒兒。”
高半明接着道:“據仲宜春交待,她和金陽門主二人實際是受雇于人,故意引起這場騷亂,就是為了針對太子。她二人趁亂逃離潢河沿岸後,找到雇主,卻不料無意中聽見雇主設了埋伏,要在她這一幹人領錢之際,殺人滅口。仲宜春和金陽門主立刻逃離,知曉海捕文書不時便會鋪天蓋地堵住她們的路,便想改投太子一派,找上一位太子護衛,佯稱無意中聽見雇主謀劃。”
“那太子護衛正在悲痛之中,當即就要提刀殺入雇主家中。二人連忙攔住,說,那雇主後頭還有大雇主,殺了小雇主就是斷了線索。幾人計劃輪番在小雇主門前院邊盯梢,想要順藤摸瓜找出大雇主。不料,第二日,仲宜春和金陽門主的畫像便貼了出來。侍衛們覺得受了诓騙,要殺她二人正法。
“她二人哭天搶地,說也是受了奸人蒙騙,現下知錯就改,妄求将功贖罪。幾個侍衛便饒了她們一命。盯了幾日,還真叫她們摸到一處破綻,半道截了送信人,看清了那信上的内容和名姓。
“一不做二不休,幾個侍衛為了給太子報仇,決意殺了大雇主和小雇主,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幾人先去暗殺大雇主,她們盯了幾天,自以為萬事周全,卻不料那大雇主府中有一道暗渠,倏忽鑽出幾個侍衛來,偷襲得手,将太子護衛們砍翻。而仲宜春二人早就有逃跑之意,因而遠遠辍在太子護衛身後,壓根兒沒進府中。見此情形也是轉身就逃。
“那些侍衛中,有一個突破重圍,也逃了出來。她身負重傷尋到仲宜春二人,赤紅着雙目說,就算殺不了大雇主,也該殺了小雇主。若她身死,就叫仲宜春二人帶着書信罪證進京面聖。
“那護衛趁着夜黑風高,往小雇主府中放了一把火。三人看着火起,聽着睡夢中人驚醒尖叫之聲,望着她們困囿于火牆。
“就在三人要離去之際,院門地面處忽然伸出一雙顫抖的手,那雙手中托舉着一個嬰孩。火舌黑煙舔上那雙手,嬰孩放聲高哭。
“有另一雙手接過了那個嬰孩。
“這個嬰孩就是孟行。接過她的人正是後來的金陽門主燕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