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在此,玉賢真人不去寫經文,反倒頻頻針對我的女使,難不成是心虛了?”宋識臉色當即冷下來,道:“既是這樣,我看那一百金也就沒有給的必要了。”
玉賢真人聽說許多道法高深的道人都脾氣古怪,本想甩個臉色讓宋識妥協,怎料反倒激怒了她,還一直護着這女使,好在他會寫字,便老老實實拿着筆開始寫經文。
半晌,他放下筆,拿起自己胡亂拼湊的經文對着宋識道:“宋娘子,這就是貧道的獨門秘法。”
宋識接過紙張,吩咐身旁的仆從:“拿着這個去報官,就說此人假扮道士,行坑蒙拐騙之事,還要敲詐我們一百金。”
仆從道是,轉身就去捉那玉賢真人。
玉賢真人眼見情況不對,提起道袍跑到法壇另一側,“宋娘子這是何意?貧道耗盡心神,隻為宋娘子能夠得償所願,宋娘子非但不感激貧道,反倒把貧道送去官府。”
“找幾段不相幹的經文湊在一起,還将救苦寶诰寫錯,你這賊人真當我是好糊弄的錢袋子?”這道士坑人坑得理直氣壯,宋識頓時來了氣,又對着仆從道:“把他打一頓再去報官。”
玉賢真人吓得冷汗直流,他剛想跪下求饒,那拳頭就如雨點般砸在身上,痛得他叫苦連天。
仆從下手沒什麼輕重,宋識怕把他打死給父兄引來麻煩,便揮了揮手,示意仆從停下,“好了,帶着他去報官。”
玉賢真人自知理虧,可一想到去了官府有着吃不完的苦頭,于是捂着肚子滿地打滾,“哎呦呦,你們欺人太甚,仗着家裡有權有勢不給我們老百姓留一條活路。”
他這麼一說,宋識心裡更是窩火,此人騙财不成,還想訛上自己,便打算讓仆從把他再打一頓。
誰知庭中疾風忽起,草木簌簌搖落,法壇上的蠟燭晃動幾下,“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蠟燭似是有靈性般,直直滾到玉賢真人的胳膊旁,燭火尚未熄滅,乘着風勢,火苗攀上他的衣袖。
突如其來的灼燒感痛得玉賢真人“啊呀”一聲,隻見他嗖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一邊吱哇亂叫,一邊拍打衣袖。
宋識看着他的狼狽模樣,心裡解氣不少,隔了小片刻,才慢騰騰地讓仆從去拿笤帚幫他滅火。
劫後餘生的玉賢真人面如土色,跪在地上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小人知錯,小人知錯,求宋娘子饒了小人吧。”
宋識面無神情,隻管催促仆從:“送他去見官。”
玉賢真人跪着爬到她面前,哀聲乞求:“宋娘子,小人真的不敢了,小人隻是見到告示上的賞金,一時财迷心竅,才動了假扮道士的歪心思,求宋娘子别送小人去見官,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兒,他們不能沒有小人啊。”
宋識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這些話留在公堂上說吧。”
假道士被仆從拖走,庭中歸于寂靜,她吸了吸鼻子,擡頭望向天,遠處有隻飛鳥振翅高飛,她想,鳥兒獨自飛在天際,是否也像自己一樣,失去了曾經朝夕相伴的良偶。
霜序見她落淚,不由低聲寬慰:“娘子别灰心,定然還有别的高人。”
宋識呼出口氣,忽然道:“若那人所說屬實,就放他一馬;若有诓騙之語,再讓郡守依律處置。”
“可是……”霜序說至一半,還是低下頭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
宋識垂下眼眸,一語不發地走向自己院内的書閣,地上那塊墓碣已刻了大半,幼時圖新鮮随祖翁學習碑刻,沒想到第一塊碑竟是為他而刻。
淚水悄然滑落,浸濕了碑面上銀朱勾勒的字迹,鮮豔的紅色在淚水的暈染下顯得愈發濃烈,她拿起一旁的刻刀和敲闆重重鑿下。
鑿聲铮然,不斷在耳邊回響,卻蓋不住她心底的悲鳴。
有風拂過,清淡的芙蕖清香撲面襲來,宋識恍惚看到一角衣袂垂落身側,又感覺有隻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溫柔地為她拭去淚痕。
怔愣一瞬,她擡起眼眸。
一室空蕩,徒留細細風聲。
良久,宋識突然想起,今日自己熏的就是芙蕖香。
**
“二郎君,夫人讓你快勸勸娘子,娘子為秦郎君刻碑……”霜序話說一半,便哽咽不止,“從白日裡刻到現在,一直哭,不吃不喝,誰去了也不理。”
宋紀前腳轟走兩個騙吃騙喝的僧徒,後腳就被霜序拽到妹妹這裡,可看着妹妹落寞傷神的模樣,他竟有些感同身受。
一鑿鑿,一聲聲,如泣如訴。
宋紀閉上眼,暗自歎了口氣,接着走到她身旁,輕聲道:“阿識,放下吧。”
宋識手指微微顫抖,指間血迹已然幹涸,卻依然緊握刻刀,“若能輕易放下,二哥為何現在也忘不掉阿樂?”
宋紀眉頭皺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楚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他低下身身奪走妹妹手裡的刻刀,半晌,才嘶啞着嗓音道:“二哥替你刻,紹安與我是至交好友,為他刻碑,自然也有我的一份。”
“人死複生不過是我的一場虛妄,二哥,我想放棄了。”
宋識緩緩擡手,輕輕撫過碑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刻痕,“我要親手為他刻碣立碑,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了。”
宋紀躊躇許久,還是将那個消息說了出來,“今日有個小吏找到我,他說中箭不計其數,但隻有紹安和另一人的箭上有毒,那人與紹安同在一處。”
宋識皺緊眉心,那日秦夷簡的棺椁運回揚州,秦伯母找人開棺驗過,除去那道箭傷,他身上還有許多舊傷,皆是在金地所受,身中毒箭也說明不了什麼。
“紹安于抗金頗有見地,若非完顔宗昭從中協調,金人不會放他回來,如今進攻東京的統帥已換作完顔宗理,他與紹安有舊怨,自是不會放過紹安,留下後患。”
宋紀想了想,确是如此,秦夷簡所中箭矢乃金人所制,隻能說明金人想置他于死地,又道:“柏丘道人今日來了,或許,他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