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夷簡低下頭,望着懷中的小娘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臉龐被染上一層淡淡的橘色,仿若夕陽西斜時,從天際落下的那抹霞光。
他忽然記起三年前的重五節。
宣甯七年,五月初五。
那時金兵尚未南下,一切都好好的,他從杞縣任滿回京,兩人許久未見,他心中攢了千言萬語,隻盼着能夠與她一訴衷腸。
暮色四合,小舟推開一望無垠的荷葉,搖落幾瓣荷花,她解下手臂上繡有荷花的長命縷(1),輕輕系在他的腕上。
五彩繩索滑過掌心,對方指尖傳來的溫熱令他心神激蕩,他不知不覺丢下了手中的木漿,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霞光傾灑而下,落在她的臉上,仿佛蒙了一層淺金色的薄紗,看着她澄澈如水的眼眸,他不由慢慢俯下身。
微風忽起,搖碎水中荷影,眼前人睫羽微微顫動,衣袖也被她攥得愈來愈緊。
他蹙了蹙眉,慌忙止住心底這股荒唐的沖動,不動聲色地将她擁入懷中,輕聲道:“願年年歡醉,偎倚,把合歡彩索,殷勤寄與。(2)”
那時候爹爹已向宋叔父下了定帖(3),他和她的婚事終于算是定了下來,他以為以後的年年歲歲都能與她長相厮守了,可是……
秦夷簡眸色黯淡,頹然地垂下眼睑,數不清的酸澀在心底積壓攢聚,漸漸壘成一座高山,幾乎要将他壓垮。
“紹……紹安……”
她又喊了一聲。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
“阿識……”
秦夷簡扯動咽喉,低低應了一聲。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到,不過回應以後,她就沒再發出聲音,似乎昏睡過去。
方才那名蒙着面的獄卒忽然從暗處冒出,給了她一手刀,可他是魂魄,觸碰不到除宋識以外的其他人與物,便打算以魂力催動火焰吓退那名獄卒。
沒想到隻是輕輕一揮,便從窗洞外引來一大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但木栅上被人提前刷了火油,火一遇油,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整間牢房瞬間被大火吞沒。
他再度揮袖,身後的木栅驟然斷裂,濺起滿地塵煙,崩落的火星掉在那名獄卒腿上,火苗一瞬竄起,獄卒也顧不得其他,連滾帶爬瞬間跑得沒影。
秦夷簡推斷那名獄卒就是傾倒火油之人,但他已沒工夫管那麼多,旁人隻能看到宋識,看不到他,若他就這樣抱着宋識貿然出去,必會引人驚惶,給她帶來麻煩。
他環顧左右,最後從一處塌陷的牆壁走了出去,人們都在前面忙着打水救火,這裡幾乎沒什麼人,明月隐在雲層之中,火光燒紅了半邊天,他的步子也越發艱難。
忽地,他眼前一昏,幾乎半跪在地上。
素紗襕袍被風吹得輕輕拂動,衣袖與衣擺的邊緣處忽明忽暗,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撕扯,生出許多細小的裂隙,裂隙之間,點點瑩塵悄然溢出,散入冥冥夜幕。
秦夷簡咬了咬牙,攬緊她的肩背帶到懷裡,撐着力氣勉強站起。
可隻走出一步,他的喉頭便湧上一股腥甜,整個人重重跪在地上,懷裡的人也從臂中滑落。
他低下頭,發覺宋識的手仍緊緊攥着他的衣袍,心中忽而動容。
“你魂體本就不穩,才養了沒幾日,就敢這樣催動魂力。”
秦夷簡擡頭去看,原來又是那道殘魂,當初他的魂魄能夠寄居玉中,也多虧了他,不過殘魂在世間飄零太久,面貌已看不大清,隻能看出他頭戴高冠,身着玄色直裾袍,衣着打扮頗有幾分秦漢之風。
“哪怕變得和你一樣,我也甘願。”
“我這樣有什麼好的?什麼也不記得,哪怕我牽挂的人現在就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認得。”
殘魂皺眉看着秦夷簡,抽出玉瓶中的未綻開的荷花,将朝露灑在他的身上,瑩塵沾染朝露,光彩更甚,就連他衣袖邊緣的裂隙,也慢慢恢複如初。
“官家,就是這兒。”
一道略顯顫抖的聲音打斷二人的對話,秦夷簡應聲看去,一個小吏彎腰低首站在最前,為身後衆人指路。
張循緊緊盯着那小吏,而後捏緊腰間佩刀看向四周,沉聲道:“若敢欺瞞官家……”
不等張循說完,小吏便丢掉手裡的水桶,急聲解釋:“小人絕無半句假話,那會兒這邊的牆塌了,小人提着水跑到這兒救火,突然聽到一聲響動,”說到這裡,他擡手稍微指了指,又接着道:“小人到那兒一瞧,怎知是一位娘子躺在地上。”
順着小吏的方向看去,趙杙果真瞧見一角淺色衣衫,他想也沒想,當即快步趕到近前。
“官家,當心賊人設下的圈套,”張循喊道。
“夠了,這是揚州,哪裡來的賊人?”趙杙眉間閃過一絲焦急,頭也不回地斥責張循:“紹安已經不在了,朕若再照顧不好宋娘子,如何對得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