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令柔一家搬到京城後,顧甯安已有二十幾日沒見過未婚妻了。
他平日裡書坊事忙,身為成年兒子也不适合住在家裡和繼母共處一室,所以父親在書坊樓上給他收拾出一間屋子暫住。
夏日裡天黑得晚,他打開兩扇窗,西邊昏黃的落日微微向室内投注些暗光,樓下街邊正是貨攤坊主和夥計們收拾着回家,一時喧鬧嘈雜聲比白日裡更甚,這樣熱鬧的情境卻讓他更感寂寞。
他母親走得早,但也稍陪了他一段時日,也讓他有些可珍視的記憶。
幼時在溫暖的堂屋裡,那時燭光像現在的落日一樣,将屋子照成暖心的溫房。
她娘将他抱在懷裡,手裡拿個亮堂的小馬擺件逗弄着他,一邊還同旁邊的奶娘說笑,說他生得俊俏又聰明,以後一定能中狀元、娶嬌妻,她要提前十五年給他未來媳婦攢首飾。
可她沒多久就病得走了,一匣子金銀首飾被他爹熔成金塊銀塊,交到他手裡要他放好。
那時他也能說些話,一直重複着說,那些首飾是他娘要留給他媳婦的,爹卻說,等他長大了這些金銀就舊了不亮了,讓他到時候再打些新的。
他就隻好抱着這些放到自己箱子深處,夜裡偷偷撫着哭。
給娘祭拜的時候,他站着還沒旁人跪着高,隻懵懵懂懂,聽人說這孩子可憐,從此就是沒娘的孩子,沒人會管他。他不高興,為此還咬了那個說這話的舅舅。
可也果真讓舅舅料對,沒多久父親就有了新人,和他母親嫁進來時是同樣的年歲。繼母年輕,為人不算刻薄,卻讓他一點一點明白,父親也不再屬于他。
那時他就不願在府宅裡待了,他渴望到更廣闊的天地裡去,再也不要被把握不住的東西束縛着。
自從奶娘被她子女接回家養老,他就習慣了一個人長大。親父繼母雖然不虧待他,但家中孩子多,那點慈愛也分不到他頭上。
父親也不再像小時那樣指望他讀書做官,而是越來越多地把生意交托給他,大概是因為父親顧念妻兒走不開,所以派他這個孤家寡人去。
然而幸好,他也要擺脫這樣孤單無趣的日子,重新擁有了家人。識得了令柔,他就不會在外出經商時拿早已熟背的書本打發時間,不用再一次次靠思念母親度過漫漫長夜。
他與令柔,都愛收集對方的信件。令柔給他寄來的,能裝進一個匣子裡;他給令柔寄去的,卻是兩個匣子都裝不下。甚至不止這些,他寫下的更有十倍不止。
讓令柔看到的,是經過他精挑細選的,孟浪的、無趣的、太熱情的、太冷淡的都被他一一剔除,隻剩最好的最能表達他心境的寄到她那裡。
他對令柔花的心思比令柔對他的更多,但他卻并不認為令柔的愛意比他的要淺。
她那麼美好,那麼幸福,她的生命裡有有太多愛她的人,他隻是其中一部分;但他幾乎是隻有她一個,所以心思都用在她身上也是應當。
但他們的情意是平等的,令柔愛他,絕不遜于愛任何一個人。
他想起令柔入京後給他寄過來的三封信。
第一封是講京城風貌,說國公諸事,埋怨堂姐無禮,還附了她新寫的幾首小情詩,用詞大膽,他那時急不可耐地在書坊中拆開來看,在别人驚訝的眼神裡燒紅了面頰。
于是他的回信中,也寫他平日見聞,讀了新書,拆看了新畫冊,也回了幾首小詩,用詞卻比她委婉得多。
明明是兩年後将要成婚的未婚夫妻,他待她卻始終如待一塊易碎的琉璃,生怕唐突她,讓她不高興。
第二封是講有京中權貴看中她,怕會威逼。他看了不由替她害怕,她字裡行間的恐懼與擔憂都讓他感同深受。他當時就決定,立刻去京城找令柔,至少他在身邊,能稍微分擔些痛苦。
可緊接着來的第三封,卻讓他放棄了想法。上面說,她可能不日就會出發,到涼州來尋他成婚,要他先别輕舉妄動。
他見了這封,先是有些提前成婚的欣喜,可又失落于她被逼迫到如此境地,不得不與父母分離,婚禮也不得他們見證。
自收了那第三封,他就開始置辦着各類婚儀用具,又專門買下一個山腳下帶大花園和小池塘的宅子。
姜府其實還空着,不是不能住。但顧甯安記着,令柔不喜歡城中人多喧鬧,一直想住到偏僻無人的地方去。
母親留下的那一箱子金銀也被他找出來,他打算到時直接将這箱子交給令柔,告訴她,這是一份來自十幾年前的祝福,有了這一個,他們就一定會幸福美滿。
帶着這樣的期盼,顧甯安伴着笑意入睡,夢裡夢到了母親,她誇他身子長得高大結實了,像每一個他見過的母親那樣,因為兒子長大成人而悄悄拭淚;又夢到母親與令柔相處和樂,執手相依,與他永不分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