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年屏退了衆人,在書房單獨見她。
書房内不置炭火,不列金玉,秉持着讀書人孤芳自賞的習慣,隻燃一縷松香。
窗開一線,王景年據案而坐,隔着透亮天光,靜靜打量對面的王濯。
——他是初次見這個女兒。
許是為李氏居喪,她穿着極為簡素的缟裙,背脊綢緞般的長發隻用一支白玉簪挽着,比想象中更清瘦,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倒像個風雨飄搖的江湖俠士。
王景年不喜歡那種倔強之态,過剛易折,長安是能磨平棱角的地方。他本想提點一二,但或許是年紀漸漸大了,又或許是心中那一縷愧疚之意擡了頭,話到嘴邊變成了一句:“一路走來,還好吧?”
王濯點點頭:“一切都好。”想想又補充道,“舅舅在别院住下了。”
“晚上我去見他。”王景年眉頭軒起,似乎因為提起他不願面對的事十分不悅,“今日同你來,主要是想說一說你的婚事,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紀。”
王濯簡短地打斷他:“父親,我娘新喪,婚事不着急。”
“婚事可以不急着辦,但要先定下來。今上的第四子,人品貴重,行事謹慎,頗有當年先帝之遺風,聖上有意從世家中尋找貴女與之相配……”
王景年突然說不下去了,他看到王濯用那雙冷冽的眸子看着他,仿佛對他的籌謀洞若觀火。
他有意以皇帝第四子為婿,迎合聖意是一方面,更深遠的考量他不曾跟任何人提起——
高見珣雖然出身低微,不為聖上所喜,卻素來勤勉,這些年皇帝交代的事都辦得極漂亮。皇帝年紀漸漸大了,廢太子年長且庸碌,後起之秀卻是一個比一個能幹。若他日高見珣真有踐祚為帝的一天,他作為外戚,就是首屈一指的從龍之功……
自然,他不會用最看重的小女兒去冒這個險,王漱隻能嫁給最有前程的皇子。
再者,王濯出嫁之後,王漱與七殿下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七皇子是繼後獨子,又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朝野上下各大世家多少人眼紅着,難保不被天子猜忌……有了王濯的婚事在前,他仍然可以在諸皇子間保持中立,做皇帝眼裡的輔國純臣。
但一想到小女兒這些天的變化,王景年又覺得頭疼起來。
“父親喝杯茶吧。”
王濯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王景年終于下定決心一般,指叩桌案:“就按我說的辦,過兩日春蒐,照例要帶着女眷去上林圍獵,到時候同你母親一道去,先與四殿下見一見。”
這次王濯沒拒絕他,隻是淡淡道:“這次回京,我将母親的牌位帶回來了。”
王景年一噎。
“父親準備何時開宗廟修族譜,将我娘的牌位請進祠堂?”王濯一手執壺,細長的手指摩挲着壺耳,因書房沒有炭火,指尖那一點血色褪得幹幹淨淨。
王景年心中有愧,将目光轉向窗外,仿佛要從那一枝白梅的框景中窺見過往。
他與李纓是結發夫妻,那時他父親在冀縣做縣丞,兩袖清風,身無長物,死後家中連一口棺材都封不起。所幸父親在時薄有賢名,富甲一方的隴西李家将女兒嫁給他,幫他打點刺史,讓他應朝廷辟召入京為官。
時逢新政推行,皇帝有意以策試拔擢官員,以打朝中壓盤根錯節的世家勢力。他在考校定品中嶄露頭角,從琅琊王氏五服外的一支被認祖歸宗,成了王家的三房老爺,時任相國的越國公謝祧欲以女兒相許,他有諸多不得已,隻能宣稱自己在老家尚未婚配……
若是認了李纓的原配身份,又将謝氏置于何地?
可女兒回來了,未來還要從王家出嫁,總不能一直将名字挂在李氏宗譜上。
“若是父親為難,仍然将我記在李家名下吧。”
王濯向他行禮起身,推開房門,猶帶凜冽的風吹亂了桌上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