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州,醉月樓。
時間飛速流轉,思緒随着亮起的華燈回到眼前,樓台上的演出如約而至。
我站在人潮湧動的街上,緊盯着醉月樓的入口。不遠處攬客的夥計見我從下午一直盯梢,阻礙了他攬客,三番五次上來對我下逐客令。
“快走吧。你都站這兒一下午了,詩詩姑娘今天很忙,沒空見你。”
“她不可能沒有。我有的是時間等她,不急。”
我依舊保持杵在原地不動,夥計沒轍隻好又返回去招攬過路的客人。
三個時辰前。
抵達光州,我和聞笙打算從昨晚出事的地方開始搜尋線索。
白日裡的巷子,陽光依舊照不進去,陰暗狹窄,過路人根本不會注意到。
我走到前日少女彈琴的地方,給聞笙現場重現了案發時發生的一切。
“彈琴、偷襲、拐騙……”
聞笙口中整理出故事的關鍵詞,試圖從以往聽過的案件中找出類似。
但都無濟于事。
“他們目标明确,算準了我會來此。所以他們一開始就盯上了我,潛伏于此。恐怕對方不止兩個人,或者更多。彈琴的少女和傷我的人應該隻是派來做事的下手,幕後一定有指使他們的人。”
我下意識将心頭的疑慮一股腦地抛出。
從什麼時候?是什麼人?我來光州不過兩日,能和誰結下仇……
我突然心頭一緊,扣住身旁聞笙的手腕。
聞笙面露詫異,想抽出手安慰我,卻被我扣得更緊。
一個名字驟然出現在腦海。
聞笙彎下腰,擡起另一隻手輕輕把我的鬓發别到耳後,神情平靜而放松,輕柔地動作安撫着我。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我面前放大,讓我能看清焦慮不安的自己。
“平心靜氣,還記得嗎?”
平心靜氣,不可亂了心神,是柳硯清時刻提醒我的話。
聞笙的唇角向上揚起,春風化雨般化解了我心頭的愁緒。
下一秒,一位佝偻着背、乞丐打扮的男孩兒突然出現,站在巷口攔住了我們的出路。
“兩位,找人嗎?”
低沉的聲音順着巷道傳入耳畔。
男孩看上去不過八九歲,但是失了純真少年的嗓音,冰冷,沒有溫度。
“你是……?”
“找人的話,這裡是找不到的。”
男孩兒并未回答我們的問題,但他知道我們在找人。特意找上門,既如此,他一定知道什麼。
我望向聞笙,在他的神情中讀出了和我同樣的想法。
交換過眼神,我移回目光,語氣保持着懷疑。
“你知道我們在找誰?”
“前天,我看到了。”
對方話音落下,消瘦的手臂擡起指向我。我輕挑眉,邁開步子朝他走去。一旁的聞笙本想拉住我,被我輕易躲開。
“你看到了什麼?”
我步步逼近,男孩兒毫不怯懦,站在原地直到我與他隻差一步之遙,居高臨下的,以大人的姿态俯瞰他。
此刻街上風清日暖,熱鬧的街道來來往往,沒人會注意到路旁的巷子口正上演什麼。
男孩兒一臉平靜從容不迫。肮髒褴褛的衣裳上不知沾上了什麼,散發出陣陣惡臭。面部和四肢随處可見新舊相交的傷痕。布滿血色的眼裡,是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堅毅。
我冷笑一聲,手伸向腰間的錦囊。男孩兒看我有了動作,一下警覺起來,眉頭微蹙,手中的拳頭也攥緊些。
我取下錦囊,随着手部動作,錦囊被抛出精确的弧度,穩穩落在男孩兒懵懂伸出的掌心。
“治愈傷疤的藥,把傷口處的泥擦洗後再塗。”
男孩接下錦囊,手指漸漸收緊。
“你和我去個地方。”
越過我,他又看向身後的聞笙。
“但他不可以。”
聞笙顯然不會同意,徑直走我身邊,拉着我的手腕将我帶往身後。
一大一小兩人用眼神作鬥争。
我反手握住聞笙的指尖,沖他露出燦爛的笑。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聞笙還想說什麼,一臉擔憂地看着我。我踮起腳尖,在他唇角輕點一吻。
穿過一處擠滿聽衆的勾欄,離開主街道,路線逐漸偏離向城郊。
沒有過很久,大概一刻鐘的樣子。男孩兒領着我走進了一個隐匿城郊流民安置區一處茅房背後,雜亂無章的小院。
用力拉開全是毛刺的破爛門,小院四面由泥土砌成的矮牆,搖搖欲墜的幹草棚下,坐着躺着十幾個衣衫褴褛病恹恹的男女老少。吃剩的飯菜和沾滿污垢的破布肆意堆放在一起,遠離人群的角落還有一灘發出惡臭的東西。草棚的對面,有一口被木闆和釘子封禁的井。
難聞的味道與眼前混亂的場景不斷刺激着我的感官。
我忍不住幹嘔,可被十幾雙眼睛盯着,我不由心頭發冷,生生憋回去。
我不敢再深入院子,更不敢靠近草棚。眼看着男孩兒走到人群邊,和他們說了什麼,回轉過頭與我對視。
他的眼神,是叫我過去?
我沉默了幾秒,目光在男孩兒和其他人之間來回掃視,最終選擇朝他們走去。
草棚下的味道比我想的還要糟糕,濃烈的惡臭熏得我幾乎要嘔出來。十幾雙眼睛都如同蒙上了一層灰,呆滞地看着我。
男孩兒擡手指了指其中最年長的,躺在髒污的衣裳堆裡的男人老人家面色蒼白,嘴唇幹裂留有血漬。
“爺爺已經燒了好幾天,一直沒有好轉。”
他又指向一旁中年女人懷裡護在襁褓的嬰兒。
“她也發燒了。恐怕是被傳染的。”
一圈下來,除了男孩兒本人,其餘十一個人都不同程度的病了傷了。我本以為他們是一家人,一番介紹後,得知都是無錢醫治,被家人丢棄于此的。他們互不認識,借着彼此的暖意挨過了冬天,卻無法迎來春天。
這裡是光州的暗黑之地,沒人會靠近這裡。這裡,隻有安靜等待死亡之人。
“所以你叫我來是……”
男孩兒卸下之前的堅毅,用那雙沾滿泥濘的手抓住我的手,逐漸發抖。
黑乎乎的小手隻敢抓住我的指尖,黏黏膩膩的,我也沒有甩開他的手。顫抖的身體,頭埋着,和巷子口那個小大人一般的孩子判若兩人。
我蹲下身,擡手壓了壓男孩頭頂因為長時間不清洗凝固的蓬頭。
“謝謝你相信我。”
我收回手。
“可我做不到。我不是醫者,隻是認得一些草藥。我不敢擅自為你們診病,也不敢輕易給你們開方子。”
男孩兒怔怔擡頭,一時什麼都沒說出口。
如同過去無數次被拒絕一樣,男孩兒打開我送他的錦囊,拿出裡面我做的藥膏。一言不發,走到一位身上有明顯挨打痕迹的男人面前,将膏藥遞給他。
“我送姑娘出去吧。”
起初我沒反應過來,直到望着男孩兒走向院門,我才猶豫着跟上他。
看着男孩兒一路前行的背影,一股熟悉感湧了上來。
好像曾經也發生過諸如此類的事情——走在前面的人衣裳青綠色,頭頂官帽,安撫着流離失所的人,許諾他的百姓。
在即将走出濟民區時,男孩兒突然停了下來。
“我跟姑娘說謊了。”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前天,我并沒有目睹發生了什麼。隻是在街上與你擦肩而過時,聞到了你身上的藥草味兒,以為你是醫者,所以欺騙你到這兒。爺爺和小乖病得嚴重,我四處求醫,可大家剛到這兒就逃走了。”
我停住腳,回頭又望向那間院子的方位。
灰蒙蒙的天空,沒有煙火味兒的人間地府,被至親之人抛棄,被世間抛棄。
我不禁想起柳硯清将醫術送到我手裡的時說的話。
我為什麼學醫,為什麼苦心跟在柳硯清身邊五個月日夜鑽研。他要求我背誦的,罰我抄寫的,都是為了什麼。
多一個賺錢養活自己的門道?不對吧。
醫者,不該隻是一份掙錢養家的職業。
我咬着唇蹲下身,牽起瘦弱的小手。
“雖然我不能幫你們,但是……我不會就此放棄。”
他沖我揚起臉笑了笑,卻是苦笑。
“不必了,謝謝姑娘。反正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什麼意思?”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
突然,身後的轉角處,三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扛着三名手腳被麻繩拴住,人已經徹底暈過去的少女,快速奔向隐蔽處停着的一輛馬車。
“你們幹什麼!光天化日還敢強搶民女嗎!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