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試探着長霞谷中伸了一隻腳,似乎沒有看到長霞谷中的厮殺與陰謀,對這個朝它打開懷抱的谷地十分滿意,攜着滿天晚霞款款而來。
“援軍來了!”
喊出這話的小兵聲音疲憊沙啞,卻能輕而易舉地聽到這四個字背後抑不住的興奮。
援軍?
是齊牧解決完北狄貴族了嗎?這姓齊的廢物,他最好不是故意這麼慢……
最後一個敵軍倒在步生蓮刀下,步生蓮緊繃的神經緩慢松弛下來,疼痛與脫力感拽着他搖搖欲墜。
咻——
剛剛呼喊“援軍來了”的戰士下一刻被“援軍”的弩箭射倒在地,連反抗都沒來得及反抗,步生蓮萬馬奔騰的髒話戛然而止,他被射中心髒的箭矢的力道逼得後退兩步。步生蓮茫然地眨眨眼,緩緩低下頭去看餘在铠甲之外的一截箭杆,嘴裡吐出一口血來。
緊接着,四面八方的弩箭朝他而來,将步生蓮紮成一隻短刺的人形刺猬。
魏源在天之靈,恐怕從未料到,他被敵人設計,被國君背叛,而他最出色的小弟子,有一天會被并肩作戰的戰友背叛。魏源把兵法翻過來覆過去教了個遍,獨獨忘記了教步生蓮一堂課,叫做背叛。
北疆……從未有過援軍……
前朝的最後一點餘毒,正中步生蓮的心髒。
步生蓮手中刀一松,離開手掌脫落前又被他攥住了——不能死,濯清塵在等他回家。他已經遲了中秋,但是他可以和濯清塵一起守歲過年,一起過元宵,一起過下一個中秋……
“呃……”
身後傳來馬蹄聲,緊接着,一根冰涼細長的弓弦套住步生蓮的脖頸,呂不凡駕馬而去。長刀終于落下,步生蓮兩隻手緊緊攥住镔鐵弓弦,他手上立刻被勒出深深的傷口,拖行之處,留下一地淩亂的血迹。
呂不凡在馬上猖狂大笑,“皇帝賜我無用弓,誰說無用,殺死他的蓮将軍綽綽有餘……隻是不知道,那皇帝小兒見到你死在他賜的弓下,會作何感想!”
接連不斷的激戰消耗盡了步生蓮的體能,身上的箭孔不斷地往外流着血,把他身上的熱量也一并帶走了。步生蓮吐出一口血,抓着镔鐵弓弦的手早就爛了,他其實已經聽不到呂不凡在說什麼了,他沒有力氣了……他突然……想見濯清塵了……
濯清塵在南邊,步生蓮目之所及的南邊什麼也沒有。
步生蓮松開緊緊握着的弓弦,徒勞地朝家的方向伸出手,幸而骨斷了也終究還剩一層皮一點筋連着,顫顫巍巍朝東邊舉起來時,還能保持着一點手的形狀。
步生蓮想,在更遙遠的南邊,有一座太承宮,殿裡有位皇帝,那是他的心上人。這個時辰,他的心上人已經批完了奏折,若沒有那些大臣們煩他,他的心上人也許會有一些閑暇時間,也許正在想他。
他再也見不到他了。
眼前一片血色,鋪滿了步生蓮的臉上、身上。他張了張嘴,用最後的力氣呼喚——
濯清塵……
濯……
清塵……
哥……
那雙好看的眼睛沒能閉上。夕陽鋪滿長霞谷,餘晖灑在他早已無神的眼睛。一片寂靜中,隻有血還在流。
濯清塵學着步生蓮曾經做過的那樣,撷了一小枝花放在空餘的天青色小茶杯裡,擺在奏折後。濯清塵正支着腦袋假寐,夢中忽然一激靈,小茶杯并着花枝被他一同掃到了地上,摔成碎片,在空蕩的宮殿裡激起一圈一圈的回響。濯清塵空空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殘花,心悸如雷。
步生蓮接連不斷的家書給足了濯清塵安全感,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做那場噩夢,今日夢見了什麼,驚醒後便忘記了,但他知道并非那場重複無數遍的噩夢,隻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烏雲散開,晚霞照在地上的花枝上,濯清塵跟着夕陽的光看過去,看到了盛大、豔麗的晚霞。晚霞之上,一輪滿月半隐在雲間,有宮人三三兩兩聚集在殿外,一同看這難遇的盛景。
濯清塵有些心不在焉,喃喃道:“阿蓮的信,還沒到京城嗎?”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隻是這一次,無人赴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