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界東,風慕山,無念閣沿山而建,山梯漫長,飄渺雲霧半遮半掩。
而山北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少有問津的窄小的後山門前站着一個青藍兩色弟子服的少年。
少年眉目間有些着急,來回不停踱步。
忽然,一陣風過,仙氣十足的山景中掀起一層黑霧,轉瞬間黑霧凝成一道門。
而少年卻激動起來,連忙走上前躬身行禮,“顧仙師,奚尊主,我們閣主已在桃花林等候多時。”
從黑霧裡走出來的正是從錢江趕來的顧白與奚長漠。
少年緊跟着又多解釋了一句,“如今閣中事務繁多,兩位身份都不一般,所以閣主才不得已讓我在此等候兩位。”
“無妨,正事要緊。”顧白看出來了這個半大少年的緊張,“帶我們上去找舟閣主吧。”
少年連忙為兩人引路,後山山路陡峭,四周多樹木,如今正值夏季,樹葉茂密,遠遠望去隻有一條鋪着青磚的山道直通山頂。
“仙師與尊主見諒,無念閣自修建以來山路便有不允許使用靈力上山的陣法,隻能一步步爬上去。”
顧白觀察着周圍的環境聽了這話微微一笑,“上甯宗也有類似的規定,許是為了鍛煉弟子的意志,且收徒大會都會以山路為最初的考驗,不過尊主,我倒是很好奇魔界的護法與各城城主是如何選出來的。”
奚長漠跟在他身後,山風将他的衣袍吹得飛揚,“角鬥場裡選出來的,魔天生好鬥,信奉強者為尊,隻有親眼看見了強大的實力,他們才會對你心服口服。”
顧白接道,“這倒是與妖族有點相似。”
奚長漠淡聲道,“妖魔自古以來都是綁在一起的,相似一點很正常。”
很快,幾人便走過了半山腰,周遭的樹木發生了變化,原本郁郁蔥蔥的綠葉全部被不會敗的粉白桃花替代,擡眸往山頂看,隻看見無盡的春意。
少年停下腳步轉身行禮,“再往上就是閣主的私人領域,未經允許所有弟子不得入内,所以兩位接下來便要自己走了,沿着這條山路一直往上走便能到達。”
得了回應後,他沿着來時的路下山。
顧白與奚長漠走進了桃林,穿梭在漫天的花瓣中,繼續往上走。
山頂,無香林。
舟扶疏一襲白衣,面前是一個緩緩運行的陣法,青綠靈火燃燒,他本就蒼白的肌膚此刻添上了一抹詭異。
一片花瓣穿過了陣法,蕩起一層波紋。
他伸出手,染着陳舊血迹的亡命牌緩緩落入陣眼,刹那間,靈火沖天而起,桃林生出一縷異香。
顧白與奚長漠剛進入無香林看到的便是他收起亡命牌,靈火随即蔓延至衣袍上的場景。
“舟閣主。”顧白直覺有哪裡不對,連忙叫住了伸手欲繼續陣法的舟扶疏,“您這是在做什麼?”
舟扶疏聞言淡然回頭,手上的動作也随之停下,“來的似乎是……”
他視線在顧白微皺的眉間停留一瞬,猝然笑了,“顧白,好久不見。”
顧白微微一愣,末了松開眉間,“好久不見,舟扶疏。”
當年修仙界大比,一宗四閣以及各門各派的弟子皆彙聚上甯宗,少年人總是多摩擦,但總是不打不相識。
彼時修仙界裡的幾位天才少年在為期一個月的大比擂台上針鋒相對,私下裡卻會聚在安離峰的清竹軒閑聊喝酒。
空月閣的裴寒商、青冥閣的許時還有不怎麼愛說話的無念閣舟扶疏,再加上上甯宗年齡最小的師弟顧白,四人相聚于此,既是對手也是朋友。
但自他從往生陣中出來失去記憶後,就很少看到這三位年少時結交的朋友了。
當年渾身冷淡的舟扶疏已經成了一閣之主,經常被他氣得跳腳的裴寒商也成了衆人眼中可靠的大師兄,一向溫和的許時也開始經手閣主的事務。
許久未見,再見面早已物是人非。
于是他們隻能道一句,“好久不見。”
“舟扶疏,我們此來不僅僅是為了你的天機陣,也是為了完成一個人的委托。”
落得厚厚的花瓣踩上去悄無聲息,顧白站在了舟扶疏三步以外輕聲道,“我們來送還遺物。”
送給舟扶疏的傳音符又快又急,裡面并沒有寫他們此來的具體目的。
但現在那多冰藍色桃花綻放在無香林裡的時候,不需多言。
“若你想葬了方素問,便在桃樹下埋一壇酒吧。”
舟扶疏靜靜地看着桃花,眸中一絲波動都無,隻是聽了他的話才接過桃花問道,“還有嗎?”
顧白接着道,“他還說不要再用亡命牌了,這朵桃花可以當你的定陣靈器。”
“定陣靈器?”舟扶疏手指撫摸着花瓣,忽然扯了扯嘴角,語氣嘲弄,“你們可知什麼是天機陣?”
桃林中起了風,白袍被風灌滿,掀起一道淩厲的弧度。
他逆風一步一步回到了陣法前,青綠靈火再一次燒到了他的衣袖上,但這一次靈火卻不再詭異莫測,而是多了一股冰雪的氣息。
“天機陣又名三問,問亡者,問神魂,問人心。”
“從來都沒有人能夠演算天機,有的隻不過是亡者的不甘罷了。”
“亡者不甘,世界便會為其降下一縷生機,這縷生機便稱三問。”
“故而啟動天機陣的條件是,有亡魂願不入輪回以換得心中的答案,求得天機。”
“此喚,天機陣。”
顧白看着眼前運轉的陣法,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他疾步走到舟扶疏身旁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可以,陣法不能開。”
舟扶疏依舊是平淡的,隻是手腕微微用力掙脫桎梏,“這是他計劃好的,他願意化作亡魂經曆三問,那我便會親手開啟天機陣,為他的計劃畫上結局。”
“你或許不明白我為何會這樣做,但我相信與你一同來的奚尊主明白。”
“隻要是他想的,我都會為他實現,包括死亡。”
他的神色太過于平靜,就像是所有的情緒都壓在一起隐藏在皮囊下,黝黑眸子古井無波,平靜,還是一望無際的平靜。
“顧白,其實你們很像,一樣天資卓越,一樣喜歡遊戲人間,一樣善良過了頭。”
“所以他花了兩百年替你走了一個必死的結局,剩下的一個希望你能替他走下去。”
舟扶疏說了平生最長的一段話,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方素問的計劃,所以他守在無念閣等待他為自己安排死亡。
計劃進行的很順利,賭場那一日他親手殺了方素問。
他自小便守在他的師尊身邊,習字修煉、睡覺吃飯都在桃花香中度過,那時的他隻需微微側頭便能看見樹上那抹熟悉的身影。
方素問了解他,而他也了解方素問。
所以他殺了自己的師尊。
顧白阻攔的手放下了,這一刻他在舟扶疏的臉上看到了溫柔。
所以委托是真,但天機陣是假,方素問要的是自己做那抹亡魂。
“從方素問使用禁術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他就是要自己死亡。”
奚長漠不知何時來到了顧白身邊,伸手輕輕擦了一下他的眼角。
“不用難過,若今日換做是我,我也會這樣做,因為……”他的愛不是顧白的囚牢,而是底氣。
他放在心上九百年的人從來都是眼中裝着整個世界的神靈。
舟扶疏站在陣法前,将花瓣分開,在一片冰藍裡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那個人影與他一樣一身白衣,閉着雙目安靜縮在一片花瓣下,神色安甯,微長的睫毛時不時顫一顫,迷蒙中天真又懵懂。
那是方素問的一魂一魄,從他離開妖族留下靈器的那一刻,他就決定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