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花鏡仍舊在恒那手中,他肆意攝取人的靈魂,恍然間,他露出了藏在人皮下的惡鬼。
那是千年前含冤而死的人,他們不甘,他們要搶了所有人的輪回之路。
他們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嘶啞怒吼,“你們憑什麼可以擁有輪回!”
“我就是要所有人都死在我手下,連輪回都要受我控制!”
隻有顧白一人看得到的雨絲落在他的臉側,已經開始有人倒在了他身邊。
身體溫熱,血流不止。
那個人說得對,時間到了。
沖天白光刺穿血霧,驅散天邊不詳的紅。
眉心金印亮起,他于獵獵風聲中踏出第一步。
他看清了海浪中那個人的模樣,藍衣墨發,那是于他半個神魂中誕生的新天道。
那個人在告訴他,這一次不是夢境,而是真實。
神于千年前窺見了世界的未來,輪回盤的演算,他曾親身經曆了數百次的失敗。
戰火點燃,跟随在他身邊的人不斷死在輪回之下。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在沒有他插手的那些世界裡,三界還是成功熄滅了敵對的戰火,上甯宗的掌門不是公孫衍也會有别人承擔起曆史的重任,人界的統一,魔界易主,總會有人完成最後的契約。
這個世界,雖然脆弱,但仍堅強。
他死在輪回盤中三百二十一次,奚長漠倒在他眼前一百一十八次,葉秋梧、公孫衍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倒在他面前不知多少次。
直到,脫離了輪回盤,這是最後一次。
半枝蓮乖順地待在他的手心,睜開眼,濃郁的綠灌滿他的眼眸。
“你們都該死!”恒那陰狠怒咒。
顧白看着他,像是在回答他所有的問題,又像是細數他的罪行。
“那些害你們殺你們之人都已沒了輪回,徹底消散在三界。”
“而你妄圖掌控輪回,擾亂了多少人的命運?”
“奚長漠害過你嗎?可他卻因你動了輪回路亂了氣息成了一個半魔,受盡世人折磨。”
“黎北害過你嗎?可他卻因你落了一個病弱的身體,隻能靠着母親的半顆妖丹保命。”
“今日來此地之人害過你嗎?那些原本可以擁有完整一生的半妖害過你嗎?你的一己私欲害的無數人連出生都成了奢望。”
恒那聽到這一連串的質問目光猛地射向浮空的顧白,臉上全是猙獰笑意。
“那又如何,這個世界欠我們的,就該還!”
顧白目光多了一絲悲憐,他不再質問,而是手掌托起,神光在他手中彙聚。
東渡城血氣彌漫中陡然沖出一縷從未出現過的氣息,萬千流光瘋狂向城中心聚集。
天上下起了微光塵粒,風過,塵粒飄蕩。
“我……好了?”
“師兄,你的傷!”
“這是什麼情況?”
城内外響起接二連三的喊聲,塵粒沒入身體,血止傷無,一切宛如新生。
那些在輪回盤中倒在自己面前的人撐着地面站了起來,塵粒沒入地面,植物破土而出,黃沙中長出了綠芽。
顧白身上泛起了白光,隐約間天道神威絲絲流露。
恒那擋住帆的長鞭,閃身躲過黎上初的長槍,被這些人纏的惱了他兩手翻轉分花鏡,輔以天山神水直接強行洗去人的魂魄,原以為這些人馬上就會死在他的手下,但猛然間笑容凝滞。
“淩泉,同樣的招術你還想用兩次?!”
顧白垂眸不理,修長指尖溢出靈力,激蕩所過之處,所有怪物盡皆消散,雖然裂隙裡一直輸出怪物,但至少一刻之内,東渡城内外都将歇息片刻。
秋風将他發絲吹亂,那雙明亮的桃花眼裡盡是清明。
恒那再也顧不上底下的那些人,斂眉揮刀徑直橫劈向顧白卻被奚長漠中途擋下。
無夜刀身纏繞着流轉的黑霧,刀刃碰撞後便各自後退幾步。
“快,去封印裂隙,無論如何都要拖延時間!”
“送傳音符至各地,想盡辦法将其封住,不要浪費機會!”
肅清怪物之後,地上的人立刻回神,眼見有人與恒那纏鬥,他們便迅速回防,組織人手将怪物入城的入口封印。
恒那沉眉斂目,狠聲道,“他要自廢神格,你也要幫他?”
奚長漠橫刀在前,神色不變,“那又何妨?隻要是他,我便奉陪到底。”
恒那罵道,“兩個瘋子,就憑你也配阻攔我?”
奚長漠道,“那就試試。”
話語一落,恒那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妖紫色的紋路,冤煞之氣再一次沖天而出。
“是怪物天虞!”
“僅次于恒那的天虞?!”
“馬上防守!往裂隙去的那些弟子注意周圍!”
天虞不同于蟲骨和骨鳥,他是真正完美的怪物,擁有分花鏡攝人魂魄的作用,出手陰邪,與他們碰過面的都心中一抖。
幾乎瞬間,公孫衍等人便加入了戰場,與奚長漠一起牽制恒那的動作。
刀劍齊上,幾人短暫的時間以内竟能如此默契,但盡管如此卻隻是稍稍絆住了片刻。
大刀一掃,幾人包圍處露出了一個破綻,恒那絲毫不戀戰,揮手放出天虞各自殺向幾人,而他則提刀奔向顧白所在地。
天道神威欲來欲盛,顧白整個人都蒙上一層金光,翠綠流淌在眼底,青絲上生出綠色枝條。
比起仙師顧白,這才是他本來的模樣,是身為最初的卡納爾之子的模樣。
氣流微動,刀刃反光劃過他的衣袖,半枝蓮在手中微動,隻待飛躍而出對上大刀。
轟隆——
天邊落下了雷光,海浪的氣息翻湧,一隻裹挾着海洋顔色的神箭破開空氣,帶着萬鈞之勢射向恒那的心髒。
似是感受到了什麼,恒那強硬收回刀勢,上半身迅速扭曲才勉強躲過這一箭,但箭光還是割傷了他的側臉,冤煞之氣從那道傷口跑出。
雷光閃爍之處,一人彎弓搭箭,藍衣墨發飛揚,一雙桃花眼裡盡是淡然。
咻——
數道神箭将恒那躲閃的動作封住,這場戰鬥中他終于出現了幾道傷口。
奚長漠視線緊鎖天邊的那人,一模一樣的眼睛,隻是那人眼中從無一絲感情。
顧白擡眸與他對視,輕聲道,“好久不見。”
短暫怔愣後,所有人迅速抓住機會一齊圍住恒那,陣法符紙齊飛,這一次終于傷到了他。
顧白又踏出一步,神威浩蕩,隻餘波便掀飛了氣勢兇猛的天虞。
神格誕生自神印,得世間萬物承認者便能從神印中孕育出自己的神格。
顧白緩緩伸手掏向自己的胸口,一枚菱形淺綠色的晶片第一次視于人前。
半枝蓮劍光大漲,神格照耀之處,魂魄得到安甯。
正與恒那過招的幾人隻覺自己被一股靈力托起,轉瞬間他們便回到了地面,再擡頭,他們看見了永不會忘記的一幕。
那是天道本相。
黑發随風飄揚,數道枝條纏繞在發間,蘊含生機無限。
綠色眼珠嵌在那雙桃花眼中,無悲無喜,又憐愛萬物。
一道金色紋印繪在眉間,耳邊綠葉靈印靈氣四溢。
藍色衣袍化作萬物贈與的淺綠神衣,華麗又不可觸摸。
半枝蓮突破封印,神劍照無重新臨世。
新天道擡手掀起巨浪,在落于城中時分作數道水流化作困籠,天雷活躍于他的指尖,那雙淡漠的眸子染上海洋的顔色。
失去半個神魂的顧白遇上了自他神魂裡誕生的新天道,這一刻才是最後一戰。
照無劈下,恒那無處可躲,神格爆發出來的力量足以将他徹底湮滅。
他眼底狠厲閃過,提劍拼着受傷擋下這一劍,轉身祭出分花鏡抵消力量,幾道透明魂魄現出身影。
那是江柳、方素問還有那個在孤雲城中曾救過數人的孩子的殘魂。
“既要殺我,那就一同将他們也徹底殺了吧。”
顧白浮于高空,再次揮下一劍。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生機早已落在了每一個人身上。”
“恒那,你算錯了這一步。”
神格是世界之初生靈賜予的祝福,劍光中,魂魄消散。
而恒那渾身露出了冤煞之氣,顯然是受了重傷。
顧白右手一合,神格瞬間碎裂,緊接着藤蔓與水流拔地而起。
“當年三界欺辱你們之人都已受盡刑罰徹底消散,也算是罪有應得。”
“而現在,你也将走上他們的路。”
一冷一熱的聲音響起,恒那徹底消散。
攪弄三界近千年的人死在輪回門大開之日,那些困在仇恨中的魂魄在神光中徹底碎裂。
世界批言:一無所有。
這一刻,他真正做到了一無所有。
顧白收劍看向與自己氣質截然不同的新天道,兩相對視間,他微微一笑飛至面前。
“不知新天道如何稱呼?”
那人微微低頭,“我不是天道,也無名字。”
顧白站在三步之外朝他笑笑,“這方世界還需要天道守護,千年來你不曾卸下過職責,為何不能是天道?”
“因為我不配。”
顧白看到了他眼底的掙紮,輕呼一口氣道,“别閉眼,看看下面的這些人,他們在為你而歡呼。”
地面上反應過來這場本該死傷嚴重的戰鬥結束了,籠罩三界多年的的陰雲徹底消散,他們再也顧不上往日長輩教導的雅正,揮舞着武器興奮怒吼。
為勝利,也為天邊的那兩人。
興奮、激動,所有的情緒都在此爆發。
“赢了?”
“我們居然赢了!”
“我沒有死!”
不同于其餘人的反應,奚長漠則安靜站在混亂裡與幾人一起看着顧白以及他身邊的人。
顧白撩開那人的一縷發絲,指尖靈力溢出,發絲化作柔潤的水流混在他的發間。
神印再次出現,他送至那人面前。
“配不配當然是這世界說了算。”
萬物有靈,天道從來都不是高高在上的權力者,而是得萬物喜愛,得衆生敬仰之人。
人可成神,妖可成神,哪怕是街邊一株野草也可成神。
至高之位也意味着要負起最重的職責。
顧白因帶領生靈抵禦天火,擺脫世界依賴神明的過往,所以生靈擁他成神。
而現在撐起世界千年,哪怕神魂剛誕生虛弱之際也不曾卸下職責的人,握緊了神印。
一刹那,百鳥齊鳴,萬物生長,斷壁殘垣中生出了鮮紅的花朵。
陽光灑落,秋風拂過,五色神光映照天邊。
顧白彎腰行禮,“恭迎天道歸位。”
地上衆人皆放下武器垂頭行禮。
七月十五,大戰勝利之日,天道歸位。
神印嵌在了那把長弓上,那人問,“可能為我賜予名号?”
顧白溫柔一笑,“那就叫清甯。”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甯。”
“再見。”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重任壓肩,而是一個普通修士。
他任由自己下落,因為他知道總會有一個人接住他。
萬丈高空風聲肅肅,他擡頭便是陽光。
而身後,跌入熟悉檀香。
“奚長漠。”
“嗯?”
“我很開心。”
“嗯。”
“從今往後我就是上甯宗普通的劍修了,你這個魔尊大人可不能嫌棄我。”
“不會,從來都不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