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手裡的匕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仍坐在勤政殿那把冰冷的龍椅上,桌案上堆積着滿滿當當的政務,六根蟠龍柱上金龍騰雲駕霧栩栩如生,穩重莊嚴的青石地面反射出他影影綽綽的倒影。
但眼前除了這見慣了的裝潢,還另外有一番景象。
趙煜垂着眼,漫不經心地瞥視着下首缥缈的幻影。司馬遷曾寫:海旁蜃氣象樓台,廣野氣成宮阙然,與眼下的情形大差不差。
一個陳舊的寝宮虛虛實實地浮現在面前,規格制式與本朝大不相同。宮殿的主人正立于庭院之中,聽着女官誦讀“貴君有孕,朕心甚悅,阖宮歡喜”的口谕,看着來往的宮人步履輕快地擺入皇帝恩澤六宮的獎賞。這些人突然來了又默默地離去,隻留下和這座舊宮室格格不入的喜意,半響,忽然低笑出聲:
“貴君懷孕,阖宮歡喜……陛下是知道怎麼殺人誅心的,一點情面都不給舊人留。”
天下男兒皆薄幸,别提帝王。
趙煜看了半天的後宮恩怨,已經懶得再擡頭。他不喜鬼神之說,更對一個疑似是前朝男寵的人的生前事提不起半分興趣。
何況這男寵的面容生得與他有四五分相像,一雙丹鳳眼,眉梢如刀削斜飛入鬓,薄唇削鼻,頂着這麼一張臉困居深宮門庭冷落,全無半點威嚴和氣勢,叫趙煜看上一眼就覺得被咯了眼睛。
這男子的宮侍卻是對他忠心耿耿,一邊咬牙憤憤将挂在樹上的紅繩扯了去,一邊嘴裡鼓勁似的反駁道:“主子何需自薄?您與陛下年少夫妻,情真意切,他白氏算什麼?一條背主的狗罷了。陛下不過是因為子嗣稀少才一時欣喜,給了他榮寵,怎麼能與昔日對您的情誼作比呢?”
這番話的确是衷心赤誠懇懇切切,可話裡那句“昔日對您的情誼”委實有些反諷的意味。
趙煜正随意摩挲着匕首上的雕花鑲寶,對着光照了照雪白锃亮的刀刃,卻聽男子也是哂笑一聲,重複了一遍:“昔日的情誼?”
“什麼情誼?”
他伸手摘下一條紅色的許願帶握在掌心,注視着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迹,聲音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是彼時皇權式微,趙家勢大,她不得已選了趙家人入宮?還是後來太皇太後崩,趙家獲罪,她立即另擇了良人相伴?”
鎏金的八字祈語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看得話裡的笑意愈濃,輕飄飄地灑落下來,“亦或是現在良人有孕,她迫不及待地賞賜六宮,好叫所有人知道,她很高興,這一胎才是她心心念念期盼着的孩子?”
天佑皇嗣,如日之升——字裡行間洋溢着一個帝王毫不作僞的愉悅和盼望。宮侍呐呐,無言以對。趙煜在心中輕嗤一聲,心說他跟一個孩子吃什麼醋,皇家血脈不理所應當比一個男寵可貴得多麼?
卻聽男子喉嚨裡溢出一聲悶笑,聲音微微冷了下來:“那皇長女呢?”
男子擡起頭,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背,襯得他眼更厲,眸更黑,黑到簡直發亮,仿若其中有寒星一般。
“——那我的孩子呢?”他問,神情冷靜卻有一股逼人的銳意,“昔日白氏體弱,不能懷子,我十月懷胎,皇長女卻被抱去了他的宮裡。現在他既然有孕,那皇長女又當如何?”
男子生育?
這下趙煜終于掀起了眼皮。
他有些怪異地掃過青年脖頸的喉結,又打量了一番他颀長的身形,心道這不僅是個失寵的男寵,還得了失心瘋。
那個宮侍的表情卻頓時變得有些慌亂,隻能絞盡腦汁地勸慰道:“主子,您怎麼突然想到這一層上去了?小殿下是陛下的嫡長女,金尊玉貴,白氏怎麼膽敢苛待她?況且,陛下也并非是那種薄情寡恩之人,您不是最清楚嗎?
“當年趙家犯了那樣的大罪,陛下本可以趕盡殺絕,可角宮雖深,您到底好好的,小殿下雖不能在您膝下承歡,但也被好好教養着……奴才前幾日出去還看見小殿下了呢,小主子長得很好,個子高,模樣白淨,一看就是錦衣玉食.精心伺候着的。性子也好,見奴才一直盯着她看,還沖着奴才笑了笑呢……”
趙煜竟還從中察覺了滿腔的真情實意,不由得猶疑地眯了眯眼睛。
這宮侍看起來十八九歲的模樣,話裡透着股令人發笑的天真,倒是挺會搭台子唱戲。趙煜目光審視地看着他,竟沒從他臉上察覺到任何端倪,仿佛真的煞有其事似的。
再轉眼向男子看去,卻見對方的身體赫然一繃,手指也瞬間攥緊了。
——大抵于趙煜而言,這個所謂的“孩子”自然是假的,是順着瘋子胡言亂語說的謊話,所以隻會覺得宮侍這話雖然窩心卻也十分可笑。可于這男寵而言,大概與萬箭穿心無異。
趙煜少見地頓了一下,很快又收回思緒。
但那個宮侍見男子沒說話,還以為對方被自己說服了一般,語氣竟逐漸染了幾分昂揚:“要我說,主子,陛下心裡其實就是有您的。隻是因為當初趙家權勢太盛,陛下為了鞏固皇權,不得已才警惕您、疏遠您。要不然怎麼會現下事情漸漸塵埃落定,角宮立即就開了大門?說不定,今日賞賜的事隻是個筏子,用來試探您态度……”
趙煜聽着,一時有些一言難盡,看來這宮侍也全然是個瘋子。什麼皇帝會把真心喜愛的人廢棄在冷宮?哪怕犯了誅三族的重罪,隻要皇帝想,也大可裝作無事發生。
而曆史上有幾人被廢後有好下場的?家族失勢者就更不可能了,簡直癡人說夢。
“因為趙家——”男子忽然一笑。他這個真正瘋了的人看起來倒比那宮侍理智得多,聽着這番長篇大論,眉眼一瞬微微上揚,“我也拿這話騙過自己很多次。”
宮侍一噎,男子勾了勾唇,嘴角的弧度帶着一絲嘲諷,“可事實是,如果我不是姓趙,她更不會多看我一眼。”
微風輕拂過庭院,将樹上無數紅色系帶吹得飄飄灑灑。趙煜見男子緩緩将那條許願帶攥在了掌心,問道:“真心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子?”
他緩緩地說:“白氏民間出身,身份卑微,就晉位分給他;他身體差懷不了孕,就把我的女兒給他。現在他身子養好了,用不着了,”他臉上依舊挂着笑,語調依舊雲淡風輕,但内裡的寒意卻一層一層深深地蔓延開,直戳肺腑,“一旦白氏生女,以陛下那樣愛恨分明的性子,焉知會不會廢了嫡長女,為她真心喜愛的孩子鋪路呢?”
宮侍張了張嘴,覺得這話太突然也太驚心動魄,一時間找不到語言。半天,隻能無措道:“陛下……陛下未必是這麼想的。再說……白氏也未必能生出個女兒來呢?”
男子沒有說話,隻是手上微微一松,那條許願帶正靜靜躺在他的手掌心。趙煜注意到他幾次的動作,顯然十分在意這個物件。想來在對方的想象中,皇帝應該從沒有給那個皇長女寫過這個。
不過先前因為距離太遠,趙煜沒能看見上面的祈語,此刻倒真生出幾分好奇,皇帝到底寫了什麼,值得讓對方這麼挂心。
像是與他心有靈犀一般,男子這時也看向帶子上的字迹,嘴裡發出一聲嗤笑,低念了一遍:“天佑皇嗣……如日之升。”
——居然寫的是這一句祈語?
趙煜眉峰不由得一壓。
天佑皇嗣,福澤綿長。承天地之靈,秉乾坤之氣,生而聰慧,長而仁德,身康體健,福壽雙全……如日之升,光耀四海;如月之恒,輝映千秋——這是大梁朝太宗皇帝寫給皇太子的賀詞,趙煜記得很深。此地竟然也有嗎?
宮侍聽不懂什麼“如日之升”的含義,隻覺此刻主子身上有股迫人的涼意,如九尺寒冰般刺骨,迸濺出滲人的威壓。
像是心中有了成算,男子微微一笑,松開手心的許願帶,任它飄落在地上,悠悠笑了,輕巧地下了結論:“白氏養了我的女兒,又想養一個自己的,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呢?”
宮侍呆了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誤會了主子的意思。
哦?趙煜聽了這話倒是對這個男子有些刮目相看了,雖然瘋了,但瘋得清醒。假設他真的有個親生女兒可以“争儲”,那不論是妄想女兒日後成功奪嫡,還是退一步隻求她平安長成,那白氏就斷然不能有自己的親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