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趙煜畢竟是血緣相近的表姐弟,血濃于水,即便兩人觀念不和形同陌路,也不願看到對方因為逞一時之能而傷及自身。
趙璇的性格,趙煜寥寥幾個照面摸清了大概。執迷了點,正直了點,也心軟了點。此時聽到她到底張嘴阻止,也不覺得意外。
但明知道她的好意,面上不露感動,反而眉眼故作驚訝地一揚。
“我不熟悉趙校尉,趙校尉想必也不熟悉我。”趙煜眉梢一挑,笑道,“怎麼,校尉不是不想和趙家人有牽扯嗎,為何又關心起我來了?”
他說這話絲毫沒有避諱旁人,演武場幾個聽了,都忍不住驚訝地望了趙璇一眼。趙璇繃了繃臉,不再說話了。
趙煜回過身,重新舉弓,雙眸專注,牢牢地鎖在了百步之處的箭靶之上。
此時他的神情斂去了全部的笑意,真的也好假的也罷,目光隻剩下那渺渺的一個紅點。遠遠地,紅心上已經中了一箭,正是李笙所射。
司射舉手:“準備。”
趙煜的呼吸平穩至極,左手穩如磐石,右手緩緩拉弦,将弓弦、箭矢和靶心三點精準連成一線,又依據身體姿勢、拉弓力度和風向,将射箭角度微微調整至左下。
弓弦在掌心勒出一道深刻的紅痕,眼神銳利如鷹。此時,人聲、風聲、呼吸聲皆已遠去,天地之間,隻剩一人、一弓、一箭、一靶。
不需再多說,趙璇幾人已隐隐察覺了其中的門道,不由屏氣凝神,凝神盯住趙煜的動作。
趙煜射箭,從不以力氣見長,而是以技巧取勝。
他是君主,是帝王,手下多少箭穿七劄,力能扛鼎的猛将,無需逼迫自己在每件事上都做到極緻。若他樣樣都要強,事事都要拔尖,他網羅人才做什麼?要朝廷的官員做什麼?
隻是始終記得十二年那年,他被父母丢進陌生的軍營。有人敬他,敬的是他身上留着當今皇帝的血脈;有人惡他,惡他是天潢貴胄,拿将士的軍饷穿着錦衣玉帶;也有人輕視他,輕視他身為嫡長子,卻遭到父皇和母後的厭惡,撈不到皇太子的位置不說,簡直堪稱是被流放到了軍營。
這個軍營之中有一參将,正是皇帝後宮一個寵妃的親弟弟。他的姐姐受寵,外甥又和趙煜隻差了一歲,難免心中動了别的心思。
他明面上自然不敢對皇長子做什麼,但背地裡那些隐晦的手段和小動作卻從未停止過。無論是日常的訓練還是私下的生活,是暗地挑撥他和其他将領的關系,還是故意激起軍營士卒對他的偏見和激憤。
半年之内,趙煜舉步維艱。
甚至有一天,對方和旁人輕蔑地說起:“天生的兇煞怪胎,人人都避之不及。皇後殿下恐怕恨不得從沒有生下過他,隻有九皇子一個兒子……”
彼時趙煜正坐在樹蔭之下,垂着眼專心緻志地打磨着手中的箭頭。
說來,皇室從不吝啬對趙煜的用度。四歲太傅啟蒙,七歲學習騎射,十歲浸潤朝政,凡其他皇子有的,他一樣不缺。隻是從來沒有擁有過獨一份的、隻屬于自己的東西。
隻有那張弓,是他第一次自己賜予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禮物。
那參将頂着衆人隐晦示意的眼神說完了小話,佯裝沒看見趙煜一樣,擡腳就要離開,趙煜已經從樹下站起了身,忽然叫住了他:“李參将。”
對方回過了身,隻以為趙煜終于忍受不住委屈,想要同他講什麼道理。但趙煜隻是擡手,一箭射出,立刻從他的左耳直接貫穿出了他的右耳朵,頓時鮮血淋漓地倒地。
軍營嘩然。
後來趙煜受了多少的鞭,跪了多久的宗廟,已經記不清了。隻知道十二歲的時候,他拿着一張弓,殺了第一個敢藐視他的人;十七歲那年,他同樣拿着一張弓,一箭射下了皇帝頭上的冠冕。
從那時到現在都是一樣的,他握住了弓,就像掌控住了自己的生命。
趙煜淡淡地收回思緒,随着司射“放”的聲音落下,毫不猶豫,一箭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