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城位于岱江與西江兩水交彙之處,自古以來便是豐饒肥沃的魚米之鄉。
通往鞏城的那條官道上,近旁是車馬香塵,遠處是稻田縱橫。眼下正值秋收的日子,農民都在田地裡忙活,他們握着鐮刀,背着魚簍,在水田中割稻收魚。
“稻田養魚”是南方傳來的耕作方法。稻田中長大的魚,常被稱為“稻花魚”,肉質鮮美可口,價錢也不貴,隻賣幾文錢一條,尋常百姓都能吃得起。
彼時夕陽沉落,紅霞似火,村莊裡炊煙袅袅,飄來一陣魚湯的香氣。
華瑤拽緊缰繩,自言自語:“這就是傳說中的稻花魚。”
謝雲潇正與華瑤騎馬并行。他們快進城了,車隊的行速也慢了下來,謝雲潇問她:“你想吃稻花魚嗎?”
“我沒吃過,”華瑤小聲道,“我姐姐說,隻有鄉巴佬才會吃稻花魚。”
謝雲潇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謝雲潇也壓低了聲音:“請你放心,涼州的接風宴上,一定會有稻花魚和米酒。”
華瑤笑着說:“好啊,我先在此謝過了。”
謝雲潇并未接話。他目不斜視,看着前方。
平坦開闊的大路上,逐漸駛來一隊人馬,為首那人約有三十多歲,身穿一襲青袍,頭戴一頂儒巾,裝扮得十分斯文秀氣。他距離華瑤還有十丈遠,就先下了馬,徒步走來,恭敬有禮。
他帶着随從,跪在路邊,高聲道:“鞏城巡檢司通判,陸征,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聖安!”
“免禮,”華瑤道,“有勞你出城遠迎。”
陸征是文舉出身,不通武藝,如今任職于鞏城巡檢司,作為通判,官階六品。
巡檢司的職責為“緝盜殺匪、平叛定亂”,常年養着五千多個官兵,平日裡雜事不斷。所謂的“六品通判”,委實是個苦差,下面一幫人盯着,上面一群人管着,撈不到幾分油水,出了事還得擔責。
陸征二十四歲中舉,随後在官場沉浮了七八年,四年前才升任鞏城通判一職。
陸征之所以能升官,不是因為他在仕途上有所建樹,而是因為他讨了一個好老婆。他的妻子,出生于京城的名門望族,乃是當今皇後的表妹。憑借這一層關系,陸征加官進爵,不用拼功績,隻要熬年限,便能得到嶽丈的提攜。
陸征知道華瑤的來意,對她更是畢恭畢敬,早早為她安排好了宴席和廂房,位于鞏城公館。
鞏城公館有一處美景,名叫“芙蓉樓閣”,那座樓閣建在水上,四面開窗,高大寬敞,東邊倚着一片垂柳翠帏,西邊映着一帶荷花紅波,每年夏秋之際,花香滿室,因而又名“盈花樓”。
今天的公主接風宴,就設在盈花樓的頂樓。
陸征聽從妻子的意見,費了一番苦功,精心準備接風宴的菜肴。
他的妻子本是京城的閨秀,當然清楚王公貴族的喜好。今夜的筵席上,光是葷菜頭盤,就包括金盅雞、烹河豚、鮮蒸鲥魚、玲珑河蚌,至于糕點、茶酒、素菜、湯汁,更有百般花樣。
前一天晚上,妻子也在床上與陸征講了些私房話。
妻子說:“公主是在深宮長大的小姑娘,才剛滿十七歲,她去了涼州,能做什麼事業?被蠻子殺了,便也死透了。皇後娘娘一向不喜歡她伶牙俐齒,咱們可千萬不能由着她,任她的性兒去做什麼剿匪。相公,你且聽我的,将她好生招待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趁早把她打發去了涼州,方是咱們的萬全之策。”
妻子的枕邊風,吹進了陸征的心裡。
待到開宴時,華瑤高居最上位,謝雲潇、杜蘭澤作為她的近臣,分别坐在她的左右兩側。
至于陸征及其妻子,隻能坐在距離華瑤幾步開外的位置。
陸征的妻子偷瞄了謝雲潇好幾眼,陸征也沒在意。他斟了一杯酒,舉杯朝向華瑤:“下官有幸迎來殿下大駕,寒舍蓬荜生輝……”
他還沒說完,華瑤笑了:“芙蓉樓閣風景秀麗,怎麼也算不上寒舍吧。”
今夜的接風宴上,除了陸征及其妻子,還有别的官員在場。華瑤一開口就落了陸征的面子,陸征仍是不急不躁的:“下官口笨舌拙,還請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華瑤抿了一小口酒,“本宮見你出城遠迎,禮數周全,态度恭敬,必是品行端正之人。”
她指尖抵着酒杯:“既然如此,本宮與你說兩句實話,也不妨事。”
陸征賠了一個笑。他喝完了杯中酒水,雙掌交疊,向華瑤行禮:“下官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華瑤冷漠道:“那便不講了吧。”
陸征的笑容一凝,嘴裡冷飕飕的。他擡手扶額,給自己的下屬遞了個眼色。
那下屬年紀尚輕,行事張揚,毫無忌憚,竟然開口道:“殿下,您是聖上親封的涼州監軍,卻在岱州耽擱太久,恐怕不妥!岱州雜務繁多,賊寇詭計多端,殿下要是勞累過度,臣等如何向聖上交代?!”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吼完的。
華瑤被他吵得心煩。
杜蘭澤發話道:“殿下是涼州監軍,自然看重涼州漕運。如今盜匪盤踞岱江沿岸,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若不盡早拔除,将來釀成大禍,輕則阻斷漕運,重則動搖國本,敢問閣下,是否擔當得起?!”
那官員隻是一個九品芝麻官,官職還是家裡捐錢買來的。先前那番話,原是按稿子背下的,再經杜蘭澤這麼一問,他立刻現了原形,勉強擠出一絲笑:“此事還沒個定數,說到底,不就是豐湯縣遭了賊嗎?你非要讓咱們鞏城巡檢司發兵,萬一打了敗仗,最後擔責的,可還是咱們自己啊!”
“放肆!”陸征一聲怒吼,随即又驚覺失态,連忙起身作揖,“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杜蘭澤從容道:“陸大人,何罪之有?您盡力籌備美酒佳肴,單是這場接風宴,就耗費了至少一百枚銀元。《大梁律》規定,官員每一次設宴,開銷不得超過四十銀元,您超支兩倍有餘,可見心意至誠。更何況,鞏城距離西江、岱江渡口最近,賊寇在岱江沿岸燒殺劫掠,焚毀棧道驿館,侵占官糧民田,您始終按兵不動,以靜制動,可見深謀遠慮。”
陸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哀嚎道:“殿下!”
華瑤不急不緩地拈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本宮來鞏城之前,正打算給禦史寫幾封書信,陸大人,你說,這信,該不該寫呢?”
她語氣平和,卻字字鋒利。
席間衆人皆是一驚,陸征更是心頭驟緊。他知道,華瑤所說的“禦史”,正是監察禦史,負責糾察各部官員,一旦被盯上,便是前途盡毀。
陸征跪得端正,硬着頭皮說:“下官任職以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從未有過失職之舉。”
華瑤淡然一笑,語調随意:“那我問你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今日這頓酒席,究竟是誰出的銀子?”
陸征喉頭一哽,遲遲不敢回答。
他的妻子忙說:“是妾身從娘家帶來的體己錢!”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望着華瑤,眼裡淚光盈盈:“妾身曉得,公主是金枝玉葉,貴不可言。況且妾身也是從京城來了岱州,對殿下又敬愛,又尊崇,這才動用私财,吩咐丈夫擺了酒席。若有任何不妥,那全是妾身的過錯,隻求殿下責罰,妾身恭領。”
華瑤心道,不錯,果然是京城貴女,随機應變的本事極好。
芙蓉閣樓三面環水,水上漂着幾艘輕舟,舟中懸燈結彩,還有伶人吹箫彈琴,奏樂唱曲。
樂聲幽幽,花香陣陣,杜蘭澤站起身來,走到陸征面前:“陸大人與夫人一腔赤誠,殿下并不是要責怪你們,反倒還想替你們二位考慮。”
她提起裙擺,緩緩蹲下來,平視着陸征:“陸大人,請您聽我一言。”
陸征咽下一口唾沫:“請說。”
杜蘭澤笑問:“您見過羯人嗎?”
赤羯國位于涼州北部,赤羯人就被稱為“羯人”。
羯人骁勇善戰,有膽有識,人人都能彎弓射箭,騎馬揮刀,無論男女老少,全民皆兵,十分擅長行軍作戰。
昭甯四年以來,羯人和涼州軍隊交戰幾十次,迄今為止,他們仍有二十多萬鐵騎,徘徊于涼州邊境。
陸征低頭,答道:“羯人……不會來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