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揪着我耳朵就把我提去了前院兒,秋池邊兒上我家銀杏葉子将将黃了灑落一地,漂了些在水面兒上,皇上一身的銀絲明黃卻比那秋葉更亮,他停停立在邊兒上垂眼看池裡的魚,神色很是甯靜。
原我想他代政了該累得瘦削下去,可那日一見,他卻似更被曆練充沛了身骨似的,肩背愈發挺健了些,落在眉梢眼角身上的也盡是從容。滿目蕭黃裡,他聽見動靜擡了頭,瞧見我被老爹提耳朵的倒黴形容,竟微微一笑,如葉落靜水點染一池漾然,輕巧道:“清爺來了?不是忽覺不得勁兒要養養麼?”
老爹恨恨放開我耳朵:“孽子,趕緊回話。”
我小心袖着手裡的書,規規矩矩朝皇上跪下去打了禮:“……太子爺一來,我忽而竟又得勁兒了。”
老爹聽了我這谄媚言語,恨鐵不成鋼地一巴掌抽在我後腦上,我哎喲一聲。
皇上挑着眉不住地笑:“得勁兒就好,平身罷,這瞧着也是利落的模樣兒了。”
我爬起來苦着臉點頭,心想這一點頭,怕是連我家晚膳的醬豬肘子都吃不上就得同皇上回東宮去了,不免十分悲壯。
豈知皇上見了我點頭,卻垂眸深深看了我會兒,回宮之類皆沒提,隻沉沉道了句:“好了就成。”
【柒拾】
我爹留皇上用飯,可皇上當是怕他在了國公府上下就擱不開手腳,遂給回了,着人留下了賞給我的一幹吃食巧件兒,就要走。
他走的時候我送他,他立在廊下囑咐我說,今科秋闱起始了,三年後的下科便輪到我上考場,再不做學問怕是考出來要給他丢人,讓我這太子侍讀可得上點兒心。
我那時客商大夢方滅,心裡還有些欠然空茫,讷讷問他怎還指望我這樣兒的能做官。
皇上當時聽了好笑,邊随着我從家裡廊台往外走,邊徐徐道:“稹清,你這腦瓜子是不能作甚大事兒了,可至少你若考學做了官,今後我還能給你落份兒俸祿,好歹能養着你不至餓死。”
我腳下猛一頓擡眼兒看他,竟覺天光日頭都黑了黑。
他這話就像我娘針線盒兒裡的針氈子一齊拿出來将我整個兒一裹,紮得我周身發麻。一時赤橙黃綠的線頭打我皮骨穿入,細得叫人覺不出疼,卻一絲絲抽着難受揪着酸。
我可真不是個東西。
原來我想着要避他避開老遠兒去的時候,他卻還想着我這傻貨蠢不出個名堂,今後他做了皇帝要出俸祿養我。
我究竟何德何能。
家裡廊台繞過池林往大門兒走,這路我走了好多年,每每急着出門找沈山山玩兒都覺着這路忒礙事兒,活該割來不要。可那時候我送着皇上出門兒,竟頭一回覺着那路忒短,短到我還沒來得及想出要怎麼回他,就已走到了頭。
繡鶴藍布的轎子停在照壁前頭,我眼見皇上要上去,連忙擡手揪了揪鼻尖兒跟他笑:“爺,我……我要考不上呢?”
皇上前腳都跨進了挑杆兒,聽了這話卻回頭瞥我一眼,笑道:“你敢。”
我雙足頓如石刻般紮在地上,向前也走不動,向後也退不得,那時候袖子裡的手竟一松,揣裡頭的章台柳夢傳“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我登時又大窘起來。
呆愣着想起要趕緊撿起來時,皇上已又踱着步子踏了回來,好奇彎腰把那雜書拾了,挑眉落眼瞧了瞧書名兒,又看着我笑:“得,我算是白囑咐了,雖是雜書,卻也算是書。好歹你是開始看書了,我瞧着也喜氣。”
他拉我手将書放回我手心兒裡,拍了拍:“成了,清爺,回去罷,别叫你爹瞅見這玩意兒,他知道了又得揍你。”
我晃頭晃腦哎哎地應了,拿着那書竟覺手心兒燙得快落了皮兒。
皇上臨上轎子見我沒走,還又揮了揮手道:“天兒涼,趕緊進去,沒的又風寒了。”
我聽着這話退了兩步,踟蹰見着他一頂軟轎消失在照壁後頭,隻覺我家那照壁上的石刻雲花都像是活了似的,當着夕陽昏光鬼舞亂動。
那瞬我竟也悟了場章台生柳,柳下發夢,夢入月色,月照溝渠。
【柒拾】
皇上他合該得一垂好夢拂月的柳。
可我卻是那流水無情的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