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叁】
再入宮的時候,又是個清早。
先皇病症方緩,東宮代政方畢,一宮上下肅然安泰,同我頭回兒入宮時沒什麼不同。
可許是心裡有了盼頭,我打車簾兒望出去,卻覺那一疊疊兒的重樓玉宇金瓦更金紅牆愈紅,就連挂在大殿角兒上的日頭都更亮堂些。
善德門往裡的甬道上依舊沒個面館子,我依舊沒吃甚東西還更兼沒帶着蜜餞兒,可也暫且不覺着餓。錄名兒盤查得甚快,我下了馬車走到東宮時,一宮的太監宮女兒大多換了一道,許多都不大認得我隻認得東宮侍讀的銅牌兒,還是我走進去叫皇上殿裡的小太監瞧見了,他才驚呼一聲清爺,匆匆請了禮着人去勤學館告知皇上。
原來皇上已去了勤學館,那估摸要午膳的時候才回來了。
一想到都沒法子當場立在他跟前兒表表我考學的決心,我有些郁郁,再瞧那滿園子紅黃的楓葉也都不覺有什麼可紅可黃的。
楓葉千年萬年不也就那個色,南城大道兒上有一路呢,爺有什麼好稀罕的,呿。
我百無聊賴坐在側殿,随手捏了本書裝模作樣兒地看着等宮女兒太監拾掇屋子地櫃兒,一邊兒指使他們地擦幹淨一邊兒正想着午膳該吃吃什麼,忽聽見外頭有人叫我:“清爺清爺!太子爺回了!”
爺把書一扔就跑出去:“哪兒哪兒哪兒?”
小太監往遊廊那頭揚揚下巴,我方擡頭瞧見一截兒明黃帶着後頭一列宮人,頭前兒那明黃已立住了出聲叫我:“……稹清?”
可不是皇上!
我立時歡狗兒似的踩着一地金黃嫣紅的楓葉奔過去奴顔婢膝:“太子爺回了?回來拿東西?還去麼?我同您一道兒?現下走?”
隔了兩步遠,皇上瞅我的神情竟似有些愣,我這才瞧見他手上竟還捏着一卷書。
他看了我良久,仿若在确信我是不是個假的稹清,半晌才問我:“……你怎就回來了?”
爺一見表決心的時候兒終于到了,連忙将胸脯一拍打出一串兒連珠炮:“爺你叫我安生念學做官,我自然跟爺一道兒安生念學,今後就在爺手下做官吃俸祿,這不爺你自個兒說的麼?”
皇上一聽是這由頭,神色頓落,恨恨執了手上的書一卷子就打在我腦門兒上:“敢情是見了錢眼兒你這榆木腦瓜子才砸開了竅!”
“哎哎哎爺,你幹嗎打我啊?”
我捂着腦門兒是真不懂了,這人盼着我開竅上進好生念學考功名,現下我開竅了他又揍我,那我這竅究竟是開得好還是不好?
東宮滿園子黃風金葉下,皇上隻又好氣又好笑看着我,老實搖頭歎道:“罷了,你這腦瓜開竅開一半兒,能懂個什麼?趕緊收拾了随我去勤學館。”
我連連應是,回身如他說的要去收拾,走了兩步又想起我沒什麼可收拾的,唯獨一早起來混到宮裡,此時肚子終于有些空。
于是我又轉回頭看皇上,還沒開口,皇上卻像是早料到似的,挑起眉瞅我:“怎麼,餓了?”他笑點了個人:“清爺往東宮來一趟架子可大,趕緊給他拿慣兩樣兒來,不然爺今早可就别想念書了。”
“能念,能念,”我瞧着小太監溜煙兒往膳房跑,頗滿意,“爺,我這也要吃飽了才能侍讀不是。”
【柒肆】
宮中日子好挨,一日日多的是事兒,我更添了要讀書,每夜裡便在皇上書桌邊兒另擺一席習字兒,一月多沒回過家。
從前我隔三岔五出次宮,都是找沈山山替我将勤學館的課業給做了交差作數,然現今我既自己立了心性要好生學,自然不能再麻煩他。
可沒了沈山山給我講學補業,我又跟不上勤學館的進程,聽先生講書是雲裡霧裡,回屋自個兒看也大段兒大段兒地明白不了,更别提要寫什麼讀悟了,我能悟個甚。
那時我頓覺這書不是人人都能念的,從前做草包的時候多好啊。
這麼過了一兩月兒,我老被先生罵,皇上面子終于擱不過去,隻得每晚上自己看了書給我講課業,頗嘔心瀝血,而我确鑿又是個極笨的,他時常能被我氣得折斷筆杆子說不出話來,眼見是比他代政還累。
這侍讀折騰得不似我侍他,倒像是他侍我。
好賴皇上将我教會了何為體物何為寫志何為骈賦何為律賦,我苦熬一宿終于對付了一篇兒什麼兮什麼兮交差,樂得眼淚兒都快下來。
豈知先生卻拎着我作的賦往勤學館裡所有皇親國戚跟前兒說:“這誰寫的?狗屁不通!‘稽’字兒還少筆畫!”
小皇叔在後頭指了我就大笑:“就他!除了清爺還能有誰!”
周遭一室的笑,皇上在我旁邊兒扔了書歎氣,我扭頭瞪小皇叔:“有本事你同我蹴鞠,我這回還就不讓你!”
小皇叔吊眼兒呿我聲兒:“也就賴着人不夠使,蹴不成你才敢說這話,你羞不羞!”
【柒伍】
羞什麼,我又不是故意的,人不夠使這事兒我是被賦折騰了一宿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