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的矛盾和沖突,因為無法找到柳暗花明的那個出口,盡數轉化為孩子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懷疑。多少孩子,就是在這樣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懷疑中,一點一點腐蝕掉他們本該完整的靈魂。
有句叫樂極生悲的話,在姜億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緻。
在她“不務正業”,沉迷于自己的編劇事業時,學習被她丢到了九霄雲外。為寫出讓“李導演”滿意的劇本,她不放過任何一個課堂,在老師站在講台口若懸河,她卻兢兢業業地琢磨起角色的名字、故事背景以及劇情的走向。
在她仍然沉浸在編劇事業的自我滿足中,并為之沾沾自喜的時候,月考悄無聲息地來臨,并殺她個措手不及。
然而直到成績出來的那一刻,她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語文試卷右上角鮮紅的數字“56”,把她的神經都震麻了。
她夢遊一般走回家,戰戰兢兢地把試卷放在媽媽的眼皮底下,從始至終都沒有勇氣擡頭看一眼媽媽的表情。
姜媽媽什麼都沒說,轉身進了廚房。
飯桌上,姜億捧着碗,不安地擡眼,媽媽的臉上布滿了清晰可見的冷漠。姜媽媽狀似無異地把姜海從來不會主動吃的青菜夾到他的碗中,說:“多吃點青菜,青菜有營養。”
姜海嫌棄地扒着碗裡的飯:“不用你夾,我自己會吃。”
然而,整頓飯,姜媽媽都沒有賞姜億一個眼色,好像離她僅半米之隔的姜億根本不存在似的。
姜億覺得連周圍的空氣好像都在擠壓她的心髒,讓她透不過氣來。她草草地吃完飯,回到房間,抱着頭趴在書桌上,閉上眼長長舒出了一口氣。
一時失足的姜億痛改前非,上課時總是目光炯炯,無形的壓力甚至讓她連課間都不敢懈怠。
回到家,她也曾假裝一切無常地開口與媽媽說話,姜媽媽總是迅速轉過頭,徒留給她一個冰冷的後腦勺。
姜億聳拉着肩膀,隻能每時每刻地端坐在書桌前,以表改過自新的決心。
然而三天過去了,那張讓姜億身心俱駭的冷漠面具依舊毫無變化地挂在媽媽的臉上,胸腔某處傳來的窒息感幾乎讓姜億無法忍受。
“姜億,吃飯了。”姜海在餐廳放聲大喊。
那張冰冷的面孔卻讓姜億退卻:“我不想吃,你們吃吧。”
“你在外面背着我偷偷買吃的了?”姜海對姜億突然的“絕食”感到莫名其妙。
敷衍的話還沒能說出口,就被餐廳另一道聲音搶了先:“别管她,不吃就不吃,不會餓死。這麼有骨氣,有本事以後都不要吃。”
姜億手裡握着黑色水筆的手緊了又緊,筆尖頓在空中,好久好久,都沒能找到一個落腳點。
姜億從凄涼蕭瑟的秋季清晨醒來,隻覺得身子像繞着地球赤道跑了一圈般,沉重且無力。皮膚上都是可疑的冷汗,睡衣緊緊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
多少年沒生過病了,不可能就這麼無緣無故地中招了吧。
然而這種盲目自信在到達學校的那一刻徹底被打破,她的頭開始一陣陣地疼,像有人拿着電鑽對準她的神經弱處,肆無忌憚地開始破壞。
她強忍着不适,上完了一節又一節課,整個上午,她都在心裡默默倒數着時間。
直到語文課,腦袋間斷的疼痛愈演愈烈,她低着頭,無法聽進老師的任何一句話。
“姜億,你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語文老師突然提問。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姜億認命般起身,然而腦子一片混亂的她根本無法整理出自己的思緒,隻能皺着眉,低着頭試圖從桌面上的教材上尋找答案。
秦老師似乎察覺到她的不适:“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頭有點疼。”
“沒事吧?需不需要請假呀?”秦老師溫柔的語調和關切的眼神讓姜億心頭一暖,甚至有種想哭的沖動。
姜億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沒事,沒那麼嚴重。”
“好吧,你先坐下。”
下課鈴響起,姜億無力地趴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按着腦袋試圖緩解那沒完沒了的疼痛。早上的蛋炒飯有些油膩,姜億的胃現在才遲鈍地覺得不适,她沖到廁所,伏在洗手池邊吐了出來。反胃那一刻的不适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真實地體會到,姜億的淚水随着還沒完全消化的蛋炒飯一起沖了出來。
人生病的時候,往往會特别脆弱。所以當姜億嘔吐後,明明身體大部分的不适都消失不見了,頭上的疼痛甚至也跟着消失了,她臉上的淚水卻越聚越多。
她打開水龍頭,讓水流掩蓋自己不正常的呼吸聲,眼淚一邊掉,一邊被手掌拭去。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而哭,是因為考砸而害怕看見母親冷漠的臉色?還是為自己的虛僞終究丢了曾經的自己而哭?亦或是因為青春的泥石流太過急促,讓她慌張無措一時無法找到前進的方向?
“難受,你現在知道說難受了,早上我讓你多穿點衣服,平時讓你多吃蔬菜,現在身體不好生病了,你能怪誰?”
姜億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耳邊全是媽媽的冷嘲熱諷,已經不疼的頭好像又開始叫嚣起來。
一排藥丸落在床頭,姜億爬起來,順着涼水吞了下去。
傍晚的天色陰暗不明,微弱的光透過玻璃窗打在床尾,姜億蜷縮在床上,整個人都隐沒在黑暗之中。
她很想要就此睡過去,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感覺,想要沉浸在睡夢中,以此獲得片刻的甯靜。
可是身體的不适感擾得她不得安甯。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緊緊将她包圍,有溫熱的液體順着臉上的輪廓流下,枕頭也被一點點濡濕。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曾經那個滿身野心的姜億,變成了柔弱得連自己都覺得一無是處的姜億。
她讨厭此刻脆弱的自己。
姜億一點一點蜷縮起身子,像是一隻作繭自縛的蛹,努力想要把自己縮小,小一點,更小一點。
然後徹底消失。
姜億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要為了一杯小小的酸奶和姜海大打出手。
在那個孤立無援的夜晚裡,她沒有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也沒有想出任何辦法改變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