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億不知道在這件事上大人們最後達成了怎樣的一緻,隻是姜媽媽依舊會在姜億面前不停地念叨,什麼小姑姑就隻會推卸責任,大伯父真自私,二伯母就知道占便宜。
姜億見慣了這種陰陽怪氣。大伯母和二伯母在衆人面前,親切得像孿生姐妹。
大伯母是家庭主婦,平時除了家務事,最喜歡和人談論衣裝服飾:“你的頭發是在哪裡做的呀?蠻好看的。”
二伯母往往樂見其成:“我朋友新開的一間店,下次我帶你一起去。”
“好呀好呀。”
“唉,我好多衣服都穿膩了,上次逛了好久,就是沒看到喜歡的。”
“我知道幾個名牌店,那裡的衣服都很高檔的,下次我帶你去看看。”
“我們兩個品味不一樣,還是算了吧。”
她們一起逛街,一起洗頭,一起去按摩,可是姜億依舊能從她們單獨和姜媽媽的聊天中,聽到對彼此的不滿。
大伯母總說二伯母喜歡炫耀,做個頭發,買件新衣服,巴不得别人不知道。
二伯母最常抱怨的就是:“大哥一家人真是自私,從來就隻管他們自己的小家,不管大家,我們每個星期都去看望爸媽,送錢送補品,大哥作為長子,卻什麼也沒做過。”
姜億不喜歡這些所謂的血濃于水的親朋好友,不喜那些假意的噓寒問暖,毫無溫度的關心。他們被冠以最親切的稱号,卻比陌生人還要來得冷漠,冷漠之餘,喜歡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輕巧地對着别人的人生指手畫腳。
她對一衆親戚避而遠之,除了微笑問好就再無交流。所以當大伯母在媽媽面前說姜億很沒有禮貌,媽媽大發雷霆,怒斥“你怎麼能不尊重長輩”的時候,姜億隻是覺得可笑。
隻因為那所謂的血緣至親,隻因為姜億在與他們打交道時沒有帶着恭敬甜美的笑容,隻因為她沒有放低姿态,那些感受到自己地位岌岌可危的大人們,就迫不及待開始了他們的審判。
她學不會放低姿态去逢迎别人,所以不管長輩诟病她不懂事沒禮貌也好,把她當成透明人也罷,不管他們如何地惡語相向,她都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就算上帝把她跟很多人捆綁在一起,她依舊有選擇愛與不愛的權利,不是嗎?
在這樣烏煙瘴氣的家族中,小伯父卻是個例外。
他溫文儒雅,謙遜有禮,說話溫柔可親。小時候爸爸媽媽不在身邊,他怕小姜億覺得孤單,就總是帶着姜萊和姜億一起出去玩,去遊樂場,去吃冰淇淋,吃燒烤。也隔三差五叫姜億去小賣部買煙,然後把找來的零錢都留給她。
即使那時姜億性格别扭内向,不敢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欲望,别人問她想要什麼的時候,她總是支支吾吾拿不定注意。小伯父是唯一一個不會對她感到不耐煩,也是唯一一個不會讓姜億覺得自己是一個“問題少女”的人,他會主動幫姜億做決定,遊樂場的項目太多不知道玩哪個那就玩到天黑,把所有遊樂設施都玩個遍,想吃冰淇淋卻不敢提,他就直接買下,吃燒烤不敢點單,他就每樣都給她點。
那家偏僻的海鮮粥店,就是他帶着姜億和姜萊一起去的。那時的姜億覺得,那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海鮮粥。
即使後來媽媽從外地回來,這一切也沒有改變過。
可是再後來,記憶中和藹可親的小伯父,好像永遠停留在小伯母離家之前的時間裡。
姜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是那一天,跟她同歲的姜萊伏在小伯父懷裡,哭得聲嘶力竭。
姜媽媽說小伯母是個壞女人,她抛夫棄女,不負責任,不講道義。姜億不明白媽媽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她覺得小伯父很可憐,因為那是姜億第一次看到,那個每天都帶着柔軟笑意的男人竟然哭了。
然後所有的事情都脫離了正軌。一瞬間,小伯父被壓垮了脊背,他開始酗酒,每天沉迷于酒精,幾乎沒有一刻是清醒的,不工作,不管家,試圖在酒精中麻痹自我。
小伯父萎靡不振,姜萊的生活也變成了一地雞毛。因為沒有人做家務,家裡變得一團糟,小姜萊有時候甚至連飯都吃不上。看不下去的一衆親戚在酒桌上公開指責小伯父,早就不省人事的小伯父生氣地摔了杯子,開始胡言亂語。
姜億覺得痛心,為面前失禮大喊大叫的人,也為旁邊一直低頭不語的姜萊。
曾經的姜億把自己當成全世界最悲慘的人,可是偶爾看到别人的故事,才恍然明白什麼是“人間各有悲喜”。她沒有從這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境地中得到任何安慰,隻是覺得,上帝對每個人,還真是一視同仁地不友好。隻是這些,那時的她都不懂,一切都不過是那個站在未來的女孩重新觀摩故事的讀後感。
該哭的人本來是姜萊,姜億卻覺得,自己要先比面前人掉下眼淚了。
可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還是讓姜億輕輕地牽上姜萊的手,然後假裝沒有看見她眼底蓄滿的淚花:“姜萊,你吃好了嗎?吃好了的話我們出去玩吧。”
有些疑惑的姜萊依舊毫不猶疑地點了兩下頭,心情複雜之餘一直努力憋着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不要再鬧了,孩子都哭了。”大伯母的聲音像新聞播報一樣響了起來,一瞬間,所有人都不說話,隻是盯着這個哭泣的小女孩看,眼底的可憐和同情擋都擋不住。
有那麼一瞬間,渾身僵硬的姜萊覺得自己好像要暈過去了,她低着頭,像是要把頭埋進頸間,最後任由姜億拉着她僵硬的手走出了飯店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