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挂,續費上了——
隻是瞬息,局勢便徹底逆轉。
雲羌在旁,谷星不自覺地挺直脊背,腰杆都比方才硬了幾分。
而另一側,淨寂面色死灰,僧袍與膚色幾乎融為一體,唯有胸前破損之處,殷紅鮮血汩汩而湧,使其整個人更添幾分陰森之感。
谷星唯恐雲羌一時失手,将淨寂當場送往極樂,急忙伸手按住雲羌的肩膀,“等一下。”
她偏頭望向淨寂,目光冷冽,沉聲逼問:“是你以那金剛經絹本為兇器,殺了僧錄,又借佛像之勢,吊死那兩名假僧?”
“可你究竟如何攀登上那高聳佛身?”
淨寂目光呆滞,死死盯着谷星,嘴角微微抽搐,似哭似笑,嗓音嘶啞破碎,仿若自地獄而來的怨鬼,“是你,是你……”
忽地,他猛然揚起眼,眼眶赤紅,厲聲質問:“你為何毀我書信?為何攔我揭發僧錄惡行?我本欲還這佛門一片清淨!”
谷星聞言,無語自心中來,都承旨所做的壞事竟全被她一人背走?!
她急忙打斷淨寂,進入正題,“你既知僧錄買賣僧籍,那賬冊如今又在何處?”
然淨寂恍若未聞,隻顧自言自語,雙手顫抖地捏緊僧袍,雙眼隻剩滿腔憤恨與執念。
“若我前世曾造惡業,今生貧賤是因果報應,那我忍受寒霜,苦行修煉,又為何仍被世家假僧踩在泥濘?”
他聲音顫抖,恍若怒火燒灼心胸,雙目盈淚,凄楚而冷然:“那些世家子弟,不曾誦經,不曾修行,竟憑一紙度牒,披紫衣,登高位!而我們這些真正苦修之人,誦千卷經,念萬次佛号,卻終究逃不脫為他們執燈擡轎,掃地焚香的命運……”
“何為因果,何為因果……”
話音落下,他猛然轉身,直直竄入旁側草叢之中。
谷星與雲羌這才回過神,驚呼:“快追!留活口!”
“我想殺了他。”雲羌語聲微冷,目光掠過谷星滿身血污泥濘,眉宇間隐隐浮起一絲戾氣。
谷星眉心一跳,急忙低聲勸道:“他活不久了,臨死前,我需與他商量一事。”
見雲羌仍舊疑惑,她又急忙補充,“你沒來之前,有人在不遠處看着呢!”
蕭楓凜那小子,竟拿她作餌,引淨寂現身,隻為逼出賬冊所在。而若都承旨得知淨寂知曉賬冊去向,恐怕亦不會善罷甘休。
鹬蚌相争,她谷星便做一回那漁翁。
她眼神一凜,對雲羌輕輕點頭:“走!”
雲羌眸光閃爍,見谷星态度堅決,便也不再多問,身形一掠,直接将谷星抱起,迅疾朝草叢掠去。
然而當她們踏入草叢,那裡早已空無一人,唯有一灘暗紅血迹,觸目驚心。
谷星心下一沉,目光落在那地面上的地下水道入口,心中湧出一個荒謬想法。
她深吸一口氣,指揮雲羌,“将周圍血迹弄亂。”
待痕迹破壞後,兩人方才緩步踏入地下通道。
火光微弱,她借着微光,終于看清了先前未曾看清之物。
地上那所謂的藏經閣,不過是幌子,真正的珍藏之所,竟在地下!
兩人循着血迹指引,終于在幽深一角,尋得那奄奄一息的淨寂。
雲羌将谷星穩穩放下,随即幾步上前,拎起淨寂,毫不客氣地将人甩至谷星面前,無一絲憐憫。
谷星垂眸打量,見他渾身染血,面色慘白,氣息淩亂,身上的傷口仍在緩緩滲血,已是油盡燈枯之相。
她蹲下身,聲音溫和,然言語卻不饒人,“你走得如此急,可是急着去見佛祖?”
淨寂雙目低垂,卻未作聲。
谷星嗤笑一聲,“不錯,我确曾去過案發之地。但焚毀遺書、篡改現場之人卻并非是我。”
“而是那狗官,都承旨。”
“你的手段确實不俗,能憑借區區雜務僧的身份,模仿僧錄筆迹,又在他欲殺你之際反殺,果斷利落。”
“但你還是敗了。”
她緩緩俯身,目光直直落入淨寂的眼底,聲音鋒利如刃,一寸寸剖開他的執念:“你可知為何?”
“因為你,隻身 一 人。”
“那些居廟堂之高者,能以金銀換取爪牙,為其效命,為其守密,為其鏟除異己。”
“而你呢?”她輕輕偏頭,眸色微斂,言辭如釘,“你不過孤軍一人,縱使殺盡幾名假僧,又如何?不久之後,樞密院自會扶持新的僞僧,延續這場腐敗的遊戲。”
“你以為你赢了,可你不過是做了他們的笑談。”
淨寂猛然擡首,眼底翻湧着癫狂之色,淚水沿着面頰滾落,喉間溢出一絲悲戚的笑。
“那你教我……該如何反抗?”
“我出身卑微,孱弱之軀如何抗衡權貴鐵拳?我腳縛沉鎖,又如何撼動這門閥之鎖?”
“我唯有求神拜佛,日日焚香,夜夜誦經,祈願早日脫離苦海……可這佛門清淨地,竟成魑魅魍魉藏身之所。我忍辱吞淚,苟活至今,卻終究等不來天道昭昭,惡有惡報!”
他的聲音愈發低沉,千百道怨恨似是哽在喉間,終至一聲嗤笑,凄涼而絕望:
“佛言衆生平等,可我見得佛門上下,唯錢作法,唯權定果。你說佛不貪錢?可佛門的經藏是錢,度牒是錢,紫衣是錢,連這金身塑像,也要用錢來供奉。”
“這佛門早已不是清淨地,而是貪婪者的藏金窟,是僧衣遮掩的官場……”
言及此處,他竟大笑起來,胸膛起伏劇烈,仿佛要将所有苦痛盡數笑散。
谷星見狀,終是緩緩伸手,自袖中取出一方染了茶粉的手帕,輕輕拂去淨寂臉上的塵污,語聲柔和,卻透着幾分誘引:“你如今強弩之末,縱有赤誠大義,又能再殺幾人?”
“是要帶着滿腔憤恨赴死,讓僞僧繼續橫行?還是留下最有力的武器,親手将他們撕碎?”
她伸手,輕輕拍了拍淨寂肩頭,緩緩勸道:“你如今,并非孤身一 人 。”
淨寂身形一震,怔怔望向谷星。
谷星見時機已至,從袖中取出一張牙帖,輕輕塞入他那染血的僧衣之中。
她輕輕一笑,神色從容,目光清透如輝,
“重新介紹一下,我乃《大事件》主編——谷星。”
……
佛塔之上,夜風獵獵,卷起衣裳飄揚,冷意透骨。
阿信身形一閃,悄然立于蕭楓凜身後,低聲禀道:“大人,谷星三人鑽入草叢後,便再無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