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菲爾德先生死了，你要回去參見葬禮，對吧？打算回去幾天，三天夠了嗎？上周你的賬已經結過了，作為一個福音派的信徒，我打算再給這個喪父的女兒一英鎊來安慰她。”拉德克裡夫翻了一頁賬目，又對了對日期，“快到舊曆的聖母節了，我們之前簽的日期就是這天，你還打算續約嗎？”

伊萊莎語氣不确定地說：“應該會……吧？”

聞言，磨坊主驚訝地從賬本裡擡頭，上下打量着她：“真奇怪，伊萊莎。我看你隻是有點兒難過，樣子卻不太悲傷。我以為你父親還沒那個幸運能赢得你的敬愛呢，你除了參加葬禮之外，還要為他祈禱嗎？”

她搖搖頭：“不，先生。我不是很難過，醫生之前就說過我父親很危險，可能他會活得好好的活很久，也有可能一發病就死了。我隻是……感覺……預感，我預感一些不詳的事……”

拉德克裡夫現在真的有點頭疼了，他想起他那個坐在扶手椅裡對着神龛沉思的母親，她身上那種靈妙的氣質跟伊萊莎還真有幾分相似，這種富有傳染性的東西搞得他也開始懷疑起來，他是否還能在人世裡再見到這姑娘。

“好吧，好吧，你要走了，帕夫太太也得去倫敦。都說還會回來，誰知道是不是會一走了之，兩個靠譜的都走了，就給我留下山姆和派克！”拉德克裡夫先生語氣忿忿。

他拉開抽屜，數了十鎊的紙币和兩個沙弗林金币，遞給伊萊莎，認真地叮囑：“收好了，姑娘，别随便就被什麼人給騙去了。”

伊萊莎哭笑不得地收下，她難道看起來很容易被騙嗎？

拉德克裡夫先生的關心和善意給她沉悶的心吹進了一縷麥田的風，她認真地說：“先生，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她回到面包坊，上三樓草草地收拾了幾件衣服。

那頂假發被她放在藤編的小匣子裡，伊萊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先存放在這裡。

瑪麗安喊來了一個趕雙輪馬車的車夫，接過伊萊莎的行李皮箱，放到車架上。

亞伯拉罕早就坐上了馬車，困得昏昏欲睡。

他們在夜色吞沒最後一絲日光的時候上了路，伊萊莎忍不住回望那座點着燭火的三層小塔樓，三樓的窗戶後站着一個黑色的影子，她知道那是帕夫太太。

那并不是她的家，隻是一個暫時的落腳點。

伊萊莎有些難過地回頭，看馬車駛入夜色裡，帶着她回到了另一個落腳點。

德伯菲爾德家的老屋伫立在夜幕之下，借着月光觀察它，屋子的色彩性格并不鮮明，氣質上則體現着當下的女主人那種對命運聽天由命的随和——讓這家人住也不錯，換另一家人住進來也行。

伊萊莎離開之前就已經注意到屋頂有着被秋雨淋穿的危險，二樓的樓闆也有破裂的征兆，橫梁更是需要加固一番，為此她還特意在獵苑堡找木匠學徒打聽過，完成這些修補需要多少錢。

現在來看，這座房屋已經被好好地加固和修複過了。

鑒于木匠不肯再賒賬，花的錢應該是苔絲在冬天又寄回去的二十鎊。

二樓的窗戶透着暗淡的光，似乎說明點着的蠟燭快要燒到盡頭。

霍珀他們大概已經休息了，馬車車輪的聲響驚動了屋裡的人，苔絲走了出來。

伊萊莎搖醒亞伯拉罕，指揮他把行李提到二樓，自己把錢付給了車夫。

苔絲聲音疲倦地對瑪麗安道謝，安排她睡到二樓。

五個人在院子裡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幾個呼吸之間又各自分開，這裡隻剩下了苔絲跟伊萊莎。

“媽媽呢？”伊萊莎猜瓊恩應該是去忙明天下葬儀式的事了。

苔絲疲倦地看着她：“媽媽剛從教堂回來，她去找奧哈特老爺商量續租的事兒了。”

約翰·德伯菲爾德雖然不是個稱職的丈夫，更不是個負責的父親，但他的存在給了這個家一個遮風避雨的居所和勉力維持生活的土地。

他的死去代表着三代租約的終結，更暗示了一個灰暗的未來——他們即将從這個自出生就住着的房子搬離，或者成為按周付租金的租客，随時都有被房東趕出去流離失所的風險。

伊萊莎跟苔絲沉默着走進屋子，餐桌上點着昏暗的油燈。

她扭動閥門，把燈光調亮，讓苔絲湊近她：“看——”

口袋裡是那張十鎊的紙币。

“好了，苔絲，别擔心。看，我這兒還有十鎊呢，等葬禮辦完，我就回磨坊繼續工作，隻要省着點兒花，錢是夠使的。”伊萊莎用食指抹開苔絲的眉毛，她的眉毛并不是秀美的形狀，濃密而粗長。

每當苔絲瞪眼看人時，她的眉和眼就會流露出一點兒野性的沖動。

而她眉目帶笑時，整張秾麗的面孔就極具沖擊力。

伊萊莎頭暈目眩地看着她，苔絲立刻意識到她的笑在父親還沒下葬之前是多麼不合适，于是她輕輕咳了兩聲，說：“嗯，莉茲真厲害。”

家裡沒地方放約翰的棺椁，隻好放在教堂裡，她們今晚就在家裡守夜。

苔絲和伊萊莎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對着火盆裡燃燒的木塊兒發呆。

初夏的夜晚，氣溫已經很溫暖了，伊萊莎起身把廚房的窗戶打開，她擡頭想看看月亮，突然驚喜地說：“呀！苔絲，你看，蘋果樹的花開得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