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長黎再醒來是一個午後。
甯城正值雨季,常常不見晴天,但這天天氣格外好,陽光打在人臉上,白得過曝。
魏長路睜開眼睛,視線由模糊轉到清晰,但由于過于強烈的光線,他隻好再次眯起眼梢,喉嚨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
什麼時間了?怎麼感覺過了好久。
魏長黎放空地盯着天花闆,他感覺得自己的記憶缺了一塊,像喝醉酒斷片後做了一個很沉很沉的夢。
他直覺這個夢不是什麼好夢,因為身體的每個器官都在叫嚣着難受,大腦更是跟撕裂過又縫合起來一樣。
“顔……”魏長黎想開口叫顔序,卻忽然皺了眉。
“滴——滴——”
器械運行的單調聲響在魏長黎的耳畔響起,他才發現自己竟不在家中,一股醫院常有的消毒水味飄進他的鼻腔,對他形成某種微妙的刺激。
多年來對醫院的恐懼已經成為本能,魏長黎的肌肉反射性地收緊,掙紮着想要起身。
“咣當——”
魏長黎的動作在一聲金屬撞擊金屬的巨響中戛然而止,他循聲低頭,卻看見自己手腕和病床欄杆铐在一起。
原本冰冷的金屬被陽光曬得發燙,從它的精細程度以及上面的編号來看,是警用的。
“……”
夢。
魏長黎表情由空白轉向确信,他深呼一口氣,重新閉上眼睛。
但由于醫院環境對他神經産生的刺激,他開始耳鳴。
那些被按下的記憶片段趁虛而入,像裹着血的玻璃紮進他的大腦——
魏長鈞。
實驗室。
鋼筆。
顔與施。
等等,顔……什麼?
魏長黎如被人掐住了脖子驟然睜開眼睛,由呼吸牽引的胸腔的起伏一下停止了。
“顔序?”
他倏地叫道,但四周除了醫療儀器運行的聲響,沒有任何回應。
魏長黎渾身都顫抖起來,放開聲音又叫了一聲:“顔序?!”
“滴滴!滴滴!滴滴!”
原本還平和的檢測儀器忽然開始暴鳴,魏長黎猛然捂住耳朵,海量的信息終于突破他大腦最深處的屏障,如一個火星扔進爆竹廠那樣噼裡啪啦地爆開,他兒童時期未能解決的創傷終于一種記憶的形式形成了加倍的反噬!
眠山社。
非法實驗室。
當小魏長黎第一次從藥物昏睡中蘇醒,看見的是一座和廢棄醫院沒什麼區别的建築。
這個空間非常空曠,周圍堆滿了用途不明的儀器以及過期的藥品,很多藥罐都散亂地灑在地上,有一隻灰色老鼠正在嗅聞圓形的藥片,肉粉色的尾巴又細又秃,螺旋紋,還帶着某種讓人惡心的鱗片感。
這裡唯一的色彩是東西牆壁上開鑿出的琺琅花窗,上世紀流行的審美風格,線條複古圖形華麗,光照進來的時候會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影。
這種窗戶往往用于裝飾教堂,因而頗具神聖氛圍,總是照耀在虔誠禱告的信徒身上。
但在這個空間中,被照亮的卻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以及一個陰郁的黑發屠夫。
周邊的孩子們都在害怕地哭,隻有小魏長黎因為盯着那隻灰色的老鼠忘記了啜泣,因此黑發男人注意到了他,捏着他的臉頰問他為什麼不害怕。
我哥哥會來救我的。
無論這個理由現在看起來有多麼招笑,當時的小魏長黎是真的以為魏長鈞會來救他。
不僅是他,他身邊的這些孩子們也都在期盼着家人,但等來的卻隻有全副武裝的陌生人,無休無止地給他們注射或檢測什麼東西。
初期注射的藥劑在試探他們免疫力的邊界,他們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嘔吐、高燒或者全身起疹子的症狀,某天有個男孩再也沒醒過來,于是死亡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蔓延在他們之中。
大概還剩三個、或者四個孩子的時候,這場測試終于宣告停止,這些被選中的“幸運兒”被轉移到一個新的陌生場所,那是一個地底空間,陽光徹底照不來了。
相比于地上可以随意丢棄的「耗材」,地下空間内活動的這些人大概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實驗品」。為了實驗的穩定進行,黑發男人為這一批次又一批次篩選出的孩子們提供了生存保障,他們按照編号有各自宿舍,甚至還有娛樂時間和活動室。
魏長黎第一次見到了顔序。
那個時候他還叫顔與施。
縱然年幼,但魏長黎聰慧地意識到這個人和别人的不同。黑發男人按照編号劃分所有人,卻唯獨喊他的名字,甚至會叫他“小施”。
或許是想要抓住一線生機,又或者隻是單純想要尋求庇護,魏長黎某天大着膽子,憑借身形在擠出宿舍欄杆,在黑暗中一間一間屋子摸過去,終于在一個走廊盡頭看見了與其他宿舍構造完全不同,像家庭卧室一般、布置得甚至有些溫馨的房間。
這其實是很冒險的,萬一他敲響房門後,出現的不是那個特殊的小哥哥,而是别人,或者直接是黑發男人,那明天貼在身上的電極片大概會把他電成烤肉。
那一夜,12歲的顔序拉開了門,看見門口比小貓小狗大不了多少的小孩仰着臉看着他的時候,呼吸微微一頓。
他既不驚喜也不憤怒,隻是一言不發地把魏長黎領回對應的宿舍,因為看過太多人去樓空,他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感到麻木。
魏長黎被塞回欄杆裡,他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樣伸手拽住了眼前少年的袖子,又用暖烘烘的柔軟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你會告訴他嗎?”
魏長黎小聲問,又連忙央求道:“不要告訴他吧。”
顔序冷漠地抽開他的手,一句話也沒說。
魏長黎度過了生命中最糾結的一個晚上,他戰戰兢兢輾轉反側,幾乎抱着必死的決心熬到第二天,卻在有驚無險的擔驚受怕中度過了一整天。
顔序竟然真的替他瞞了下來。
這讓魏長黎聞到了一點希望的味道,小孩子那種冒險而不顧後果的心理驅使着他再一次在夜間“越獄”,他沒忍幾天就再一次跑到那間與衆不同的屋子前面,不出意外地又被顔序送了回來。
少年顔序對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孩說了第一句話:
“再有下次,你會死。”
魏長黎狠狠老實了一段時間。
直到某次他意外聽到那個黑衣男人和下屬說話,要去接收下一批從世界各地流轉過來的孩子并離開幾天後,魏長黎再次決定“越獄”。
他這回不再準備去找那個冷漠的少年,他隻是想要掙脫欄杆,獲得一點所謂“自由”的快樂。
可他剛翻出來,隻跑出一個拐角,就撞進了少年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