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彌斂衽而起，引着顧西北穿過回廊，走到青磚沁涼的密室深處，烏木供案上端端正正供着個紫檀雕雲紋的骨灰龛。沈彌從沒想過會有人記得她，還會有人想來看看她，便隻把骨灰盒安置在這裡。如今裡面裝着的是她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在北地戰亂中病死的流民。

那些無名無姓的魂魄在戰火中凋零，倒與她這隐姓埋名苟活之人殊途同歸，都成了無人記挂的孤魂。

生者不得冠其名，亡者終難留其姓。

顧西北走上前去，拇指摩挲着盒面燙金的“忠烈”二字，骨結分明的手重重的按在楠木骨灰盒上。

“你看這盒子，長七寸寬三寸，連小将軍慣用的紅纓槍都裝不下。”

銅鶴燈台忽明忽暗，顧西北的冷笑裹挾着邊塞風嘯般的寒意。

是啊，方寸大小的木盒難容她染血銀槍，怎納邊陲枯骨、黎庶血淚？可歎英魂盡斂于镂金虛椟，空懸“忠烈”二字，僅作君王殿前蒼白的注腳。

“你可知玉栖關箭樓上的風铎？”沈彌指尖撫過銅鶴長喙突然低落的蠟淚，聲線似塞外羌笛一般清冷：“風起時萬鈴齊鳴，卻無一聲是為陣亡将士而響。”

顧西北望着她按在蜿蜒蠟淚上的手，那骨節分明的輪廓與戍邊将士握紅纓槍的老繭重疊，恍惚間似見三千鐵甲盡化飛灰。

恰在此時，耳邊真傳來銀鈴陣陣，那鈴聲又急又響，竟似裹挾着暴雨狂沙撲面而來。

人定時分，東廠衙署内院隻剩幾個當班的小吏還在整理書案，這突如其來的鈴聲在沈彌直房乍響，除了她和顧西北，其他人卻恍若未聞。

沈彌猛的按住腰間佩刀，側身護着顧西北躲到窗沿下仔細去聽屋外的動靜。顧西北還陷在幻想與現實交疊之中不得出，分不清這鈴聲到底是他腦海中浮現的箭樓風铎，還是真真切切在他耳邊顫鳴的千機鈴陣。

“有人來了，你是躲起來還是跟我……”

話音未落，青石地面突然震顫如擂鼓。沈彌掏出一根竹哨吹響，十幾個戴着面铠的廠衛便從被暗夜籠罩的四面八方現身，直撲東屋的偏房。

鈴聲越來越急，卻被逐漸響起的刀戈聲和撕心裂肺的痛呼聲掩蓋，沈彌隻來得及和顧西北說聲“等我”，便也翻窗向那間偏房趕去。

不言和不語聽到這邊的動靜，從院外翻牆而入，護衛在顧西北所在屋前。

不知過了多久，嘈雜的響聲逐漸平息，月光下的小院靜谧的有些可怖。顧西北打開房門，就見沈彌抱刀站在月下。

錦袍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血漬，素色的錦緞在此刻卻紅的紮眼。她就側身站在那裡，反手将刀鋒抵在臂彎間一拭。玄鐵制成的刀身被擦拭幹淨，刃口拭淨的刹那，霜華驟亮，竟刺得顧西北雙目生疼。

沈彌看見顧西北呆立在房門前，便将長刀收回刀鞘，大步向他走去。

“放心，沒事了，都解決了。”

她正想笑着拍上顧西北的左肩，卻才察覺有些不妥。自己的雙手此刻已被污血浸染，與顧西北整潔外袍相比顯得狼狽不堪。

因為怕顧西北有事，她這次出手又猛又急，加上對方不知有何高人指點竟險些破了她這早早設下的千機鈴陣，不免受了些輕傷。

汩汩鮮血順着她的指尖滴入地面，地上青石闆的積水洇成一灘還未散去，暈染開的血絲就像銅鏡破碎時猙獰的裂痕，倒映着沈彌臉上飛濺的血液，與溫潤的月華相稱，便是那婆娑世界中顯出本相的惡鬼。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尴尬地收回雙手，在胸前的衣襟裡摸索着，想找一塊白帕将血污擦幹。

人在尴尬的時候總是格外忙碌，平時觸手可及的東西今日卻怎麼找都找不到。正在她慌忙遮掩之時，矜貴的國公爺貼心地給她遞來了一塊白帕。

沈彌正想接過，卻被顧西北順勢握住，低頭擦拭起來。

“害，沒事兒，我自己來，哪兒能麻煩您。”

不知為何，看着不發一言的顧西北，她開始有些怵得慌。還記得畫舫那日，他問她為何不愛惜自己身體。沈彌那時不知如何回答，今日他若再問，也同樣無法找到答案。

“你自己來不了。

獨弦不成音，獨木難成林。

沈大人何必逞強。”

雲翳忽至，将原本潑銀般的月華割裂成陰陽兩界。鴉睫低垂處暗藏霜雪，沈彌後退半步抽離雙手，重新退回陰影之下。

“奴才準備不周全，讓國公爺受驚了。”

接下來要說的話像是被一團棉絮堵在嗓子裡，顧西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隻能看着眼前的人帶着平日裡熟悉的笑容，孤零零地站在黑影裡。

天地間仿佛生出一盤殘棋，沈彌素手執黑，分明步步退讓，卻将他逼得進退維谷。喘息間好似能聽見落子聲聲，壓得他呼吸凝滞，如墜深淵。

正在這時，一襲黑衣的孫小滿腳步匆匆，走上前來，向沈彌請示。

“大人，抓了幾個活口。您看怎麼處置？”

“押下去，連夜審。

仔細些，别折騰死了。”

“是！”

孫小滿得了命，帶着人押着今夜的“不速之客”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幾個灑掃的仆役提着水桶來到了院裡，幾盆清水下去就将院裡那點血迹沖了個幹淨。

等人清掃完畢，沈彌也去換了一身新衣，整個院子又恢複了之前的甯靜，好似今夜什麼都沒有發生，方才的種種都是一場詭異的夢境。隻有空氣中還殘留的血腥氣提醒着衆人——這場詭夢，終究未随夜色散去。

“剛剛是淩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