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肆虐,天明猶暗,宮牆内狂風呼嘯吹得人睜不開眼。烏雲如重山壓頂,讓人不得不緊繃着心中的那根弦。
生怕,微微一松,便教狂風卷了去。
巍峨的奉天殿在風中矗立,早朝已經退了,衆臣侯在月台之上遲遲不肯散,都想看看程家一事如何進展,等着裴景之回宮複命。陛下雖已言程家一事當循律法而行,然誰人不知聖心早已有了定奪。
程家就是一個由頭,終不過是為宣王禦極鋪路罷了。
奪嫡一事如日方升,前太子宣王謝明庭與如今的東宮太子謝明緒鼎足而立,兩方皇子牽涉衆廣,誰能逐鹿中原尚未可知,衆臣皆盼己所扶者勝。
隻是可惜程氏一門忠心耿耿,一心為君為國,終竟淪此凄涼之境。然複言之,天道悠且長,衆人不過蝼蟻,皇權大浪洶湧不可量,風卷雲湧之際,誰又能獨善其身?
雪仍舊簌簌而下,鋪天蓋地,遠處白茫茫一片,讓人看不清來處,亦尋不到歸處。大雪蔽天方亂下,衆禽争地各相依。
“裴督主!”不知誰喊了一聲,衆人遠眺,就見一抹紅色的身影騎馬而來。馬蹄踏上漢白玉長階,裴景之用力拉住缰繩,馬聲長鳴,手中一件喪服,血迹滿滿。
“裴督主,程将軍可還…?”正三品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林望懷率先開口。
林望懷乃太子親信,是太子一手提拔。如今太子正替皇帝南下巡視,何時歸京尚未可知。程徽音與太子青梅竹馬,她是否安然想必定是太子最為關心備切。
裴景之打斷了他,“安好。隻是她血書一封請願陛下,願進诏獄受刑,以正清白。”聲聲溫潤,卻四下嘩然。
那诏獄是何等恐怖之地?連地獄鬼神都避之不及!
“程家之罪尚未明了,程将軍仍與太子有婚約,就這般入了诏獄,那廷杖棍棍下來,打得何嘗不是天家顔面?怎可!怎可!”
“這還要拜趙大人所賜,若不是他聯合衆臣,上書陛下,彈劾程氏,何來今日之禍事?”太子一派兩位老臣,一唱一和,言辭犀利,直指正二品戶部尚書趙歧山。
“陛下從無此心,是那程徽音居心叵測,要至陛下于無情無義之境!”宣王之流也不甘下風。
趙歧山更是勃然大怒,聲雷陣陣道:“我朝與瓦剌一戰,二十五萬大軍,戰後所餘竟不足萬人,瓦剌迎戰者不過數萬人。若不是有援軍,甘肅鎮恐将失守。難不成,大人想要三年前京城被圍之險再度重現?”
“若是旁的人便罷了,此戰領兵的可是程家!那程家之女年方十五,便能僅憑千百人,驅逐瓦剌主軍!其父九邊軍鎮總督程如林更是骁勇,此戰明明穩操勝券卻堪堪險勝,更何況戰時種種謀策不按常理,令人匪夷所思,若說程家沒有勾連瓦剌,誰信!”他言辭越發淩厲。
咚——
绛香黃檀的拐杖砸在地闆之上,衆臣趨于平靜。
“陛下已言,此事依律法所定。既不冤枉保家衛國的有功之将,亦不放縱妄圖謀叛的亂臣賊子。”閣老傅言松拄着拐杖,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擡眼看向裴景之,渾濁的眼中如同霧中深潭。
興宗皇帝自登基後,一直希冀能實現聖天子垂拱而治,卻不成想緻使大權旁落,閣老傅言松一派如拔地倚天之勢,數年來早已深根蟠結于兩京一十三省。時至今日,文武百官皆以他馬首是瞻,其風采已無人能與之争鋒。
現下宣王得救,傅家之心昭然若揭,無非是想迎宣王重主東宮。那宣王謝明庭是個不識之無、庸懦無能的草包,生平不讀一字書,更遑論治國安民,若是他繼承大統,憑傅言松如今的實力,越俎代庖不過是指日可待。
裴景之翻身下馬,拱手行禮。
“陛下已在内廷正殿等候督主多時了。”傅言松緩緩回禮道,而後轉身再道:“衆同僚便散了罷。”閣老發話,朝臣三三兩兩走下長階,傅言松坐上軟轎,他掀開了簾子,頓了頓,再度看向裴景之離開的方向。
他的身影隐匿在風雪之中。
聞陛下久候,裴景之不敢耽擱,握緊手中喪服,快步走向内廷正殿。路上的宮人遠遠見到他,都紛紛跪下行禮,唯有他的腳步聲在宮牆之内來回飄蕩。
北風漸起,他走上高台甬路,遠遠瞧見白雪落在黃琉璃瓦上,景象之美,可謂瑞雪銷紅牆。隻是世風日下,大亂之中,無人還有如此閑心賞雪。
裴景之緩緩推開六抹隔扇門,走進庑殿内,四座鎏金香爐中檀香悠悠飄渺。
“可是景之?”略有些疲倦的聲音從紫檀雕花屏風後悠悠傳來,裴景之俯身低頭走了進去,掀起袍角,跪在了地上,明堂光耀明亮,殿内鋪墁金磚閃得人睜不開眼。
“回陛下,正是奴家。”裴景之叩首恭敬道,“錦衣衛指揮使陳瑜已将程府封禁,程徽音拒不認罪,并血書一封,願随錦衣衛入诏獄,受盡七十二刑,以正清白。”裴景之雙手高舉于頂,呈着那件喪袍。
興宗帝緩緩踱步而出,不過瞟了一眼,便奮力甩了下袖子,不鹹不淡了一句:“好一個程徽音!”
他雙手抖開喪服,走向金龍寶座之上。
殿中檀香悠悠,風聲從緊閉的殿門擠了進來,嗚嗚作響,宛若悲鳴。
“聽聞,今晨程府門口,送葬百姓之衆,竟是排至正陽門外,街上萬頭攢動幾無立足之地?”興宗帝聲音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