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徽洲欲撫小妹雲鬓,他甯願見她嬌嗔哭拒,他心中倒好受些。偏她是一副隐忍知禮之态,掌心懸停半空,終化作一聲長歎。
楊花逐風,紛飛如雪。
膳畢不歡,程徽洲随父親踱步園庭,幾度欲言又止,終是低聲道:“父親,不如…另覓佳麗,趁着離進宮還有些時日急訓禮教。”
“畢竟天顔…終究不識小妹真貌。”程徽洲之聲漸如遊絲,終幾不可聞。
寥寥幾字重若千鈞,此乃欺君之罪!程家數代忠烈之名,在這句話裡,岌岌可危。
如此昏招,若出自程徽彥之口尚可,然程徽洲素來穩重自持,今竟也出此妄語。
“禮儀可訓,然音兒之武藝學識心性,豈能速成?”程如林長歎一聲,并未苛責。即便他不說,衆人心中也皆如明鏡,此去天家,無出徽音之右者。
入宮伴讀,本乃殊恩。非但光耀門楣,更添“公主同窗,太子師授”之譽,日後何愁高門不聘?各地名門削尖了腦袋要争個名額,多少閨秀趨之若鹜。
偏此恩落于不求殊榮之程家,這天恩,反倒成了天罰。
兩人齊齊遙望,程徽音立于庭前正在試挽程徽彥所贈之弓。
那張草原弓在她手中彎成一道彎月,隻聽嗖得一聲,柳葉箭穿透滿庭春光,鑽過細線吊着的錢孔,狠狠釘在了數百步外的靶心。
程徽彥拍手稱贊,“幾日不見,小妹的箭術又精益了。”
“那得益于父兄悉心教導,以及二哥哥的這張好弓。”程徽音也面帶微笑。
程徽彥被逗笑了,“花言巧語。”随即從袖中拿出一個糖人,遞給她。到底是個孩子,看見糖人便雙目粲然,巴巴便伸了手去。
程徽彥輕輕刮過她的鼻梁,“之前誇新裙是钗襯,剛剛又說箭術是弓好,眼下…莫非連這糖人也要說為兄買的格外甜?”
程徽音有樣學樣,屈指輕輕點了點程徽彥的眉心,“二哥哥明察。”
手中糖人将将吃完,就聽見流盈的聲音,“小姐!一切準備妥當了。”
“二哥,借你馬一用,我晚點便回。”程徽音言未竟,人已消失在月洞門了。
程徽彥怔立原地,看向廊下站着的父親兄長。程徽洲淺淺一笑,給他解惑,“大軍每逢出兵征伐、凱旋歸來之際,小妹必往城外蘭若寺施粥禱祝。”
話音還未落,程徽音早已騎馬躍過三重垂花門,出府而去。流盈在馬背上颠得受不了,拉緊了程徽音的衣擺,“姑娘慢些,小心為好。”
青石闆上綻開的蹄印,柳絮震震,帶落一樹槐花如雪,花香暗逐。流盈愈勸,她反而揮鞭愈急。
鞭梢掠處,驚起鳥雀聲聲。剛剛辭過父母兄長,如今四下無人,強笑盡卸,思及入宮,悲如潮水洶湧,潰堤而至。
流盈見此情狀,便知這是自家姑娘因别親而悲,不由得上前緊緊環住她的腰。
策馬迎風,在這一刻,程徽音才發覺自己睫畔已濕。
“當心!”
一聲裂帛般尖叫刺破耳膜,程徽音瞳孔驟縮,隻見一個瘦小身影像個破麻袋一樣從酒肆簾幔後滾出,在青石路上擦出三丈血。
她慌忙喚流盈抓牢,而後雙手急收缰辔。
駿馬嘶風,奮蹄人立。
程徽音猛然警醒,始覺适才幾釀踏斃行人之禍。心驚之餘,她恍惚在推人者袖口翻飛間,看見金線所繡狼首噬月紋。
那是——
瓦剌王族徽記。